他摇摇头,眼中的悲痛渐渐转为坚定,“从今以后,贤人和修人才是我最该关心的。”说罢,他把衣服往火盆里一丢,轻轻道:“谦人,爹走了,不能再陪你了。”
褚芸眼睛一酸,涌起了两眶眼泪。她一直不觉得自己多愁善感之人,现在却被赫连雄感动得一塌糊涂。偷偷擦掉眼泪,突然间在衣服堆中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只拨浪鼓,面上的红漆已经有些剥落,但这不影响摇动它时发出的咚咚咚的可爱声音,鼓面上还有两个淡淡的红字,依稀可以看出是“裕之”两字。
裕之?!褚芸双目圆睁,“裕之?!”
赫连雄从她手上接过拨浪鼓,轻轻摇了两下,“这是谦人周岁时他娘买给他的,贤人也有一个,因为怕搞不清楚所以在上面作了记号。裕之是谦人的乳名。”
褚芸只觉头上被砸了一下,脑子嗡嗡嗡地发胀,说出口的声音却异常冷静:“那么,贤人的乳名叫什么?”
“润之。”
赫连雄话音刚落,就见褚芸噌地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裕之是赫连谦人的乳名,贤人的乳名是润之?!如果,裕之是赫连谦人的话,那么他又是谁?为什么要让她喊他裕之?他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褚芸撞开书房的门,冲着房里就喊了这么一句。
赫连贤人正和几个管事讨论着商行的近况,被褚芸气贯长虹地一喊都吓了一大跳,纷纷望向这个不速之客。要在平时,褚芸也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做出如此出格的事,但今天她受了太大刺激,根本顾不得了。她的眼睛只盯着赫连贤人,强势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先让他们出去。”
相对于她的出言不逊赫连贤人只是挑挑眉好脾气地笑笑,很快吩咐了几句便让几个管事先行退下。等到书房的门一关上,褚芸憋了满肚子的疑问就开炮似的喷射而出,“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赫连贤人的乳名不是润之么,为什么你要我喊你裕之?你到底是赫连贤人还是赫连谦人?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赫连贤人脸上的所有轻松和笑意都在听到“赫连谦人”这个名字后消失无踪了,眼中的悲哀抑郁仿佛浓雾一般扩散蔓延,布满惊愕的脸上血色全失,让他看上去惨白得像只鬼。
“你还是发现了……”他似乎是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不答反问,“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若在数月之前,你是谁我根本不会关心,可是现在,我要知道真相,我无法忍受被蒙在鼓里你懂吗?”
赫连贤人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幽幽道:“好,我告诉你所有的真相。你应该也猜到点了吧,没错,我不是真正的赫连贤人。真正的赫连贤人早在十一年前就死了,而我只是一个冒牌货,一个早该死在十一年前的大火中却依然苟活到如今的冒牌货。是我贪生怕死,抢走了原本该属于他的生存机会,是我见死不救,明明看到他被木头压住了我还是抛下他只顾自己逃命,是我冒名顶替,霸占了他的地位和身份瞒天过海苟且偷生到如今……这就是所有的真相,完完全全的真相。”
看着呆若木鸡的褚芸,赫连贤人自嘲地笑起来,黑眸中的悲哀抑郁越发浓重,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阻挡了别人也禁锢了自己,“呵,你知道么,甚至连你这个未婚妻也是我冒名顶替偷来的,呵呵……”他呵呵笑了两声,可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怎样,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后悔起对我这个冒牌货动了心?放心吧,如果你想解除婚约我不会死缠着你不放,这次我会向大家解……”
他话没说完,就听到空气中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赫连贤人的脸被打偏向一边,脸颊很快高高肿起和着上头清晰的五指印,破坏了他原本清秀的眉目。
“你真的这样想吗?”褚芸紧绷着脸看向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的、这、样、想吗?只要你说一个‘是’字,我立马离开赫连府,一辈子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只要你说一个字!”
赫连贤人知道褚芸的决绝是认真的,只要他说“是”她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自己,然后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她说得到就做得到!但,那真的是他希望的吗?不!不是的不是的!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着,所以,他不敢接话。“为何你要如此丑化贬低自己?为何要用‘抢’这个字?当时你才多大啊,一个十岁的孩子贪生怕死有什么错?难道非要你死他活或者要你陪着他一起死那才是对的吗?!为什么要把自己说得罪大恶极,你只是想活下去啊!”
想起他在众人面前圣人模样的伪装,想起他和自己嬉闹时的肆意大笑,想起他安慰自己时的温暖怀抱,褚芸再也控制不住地潸然泪下。
这十一年来活得最痛苦的人其实是他啊!旁人可以淡忘,赫连雄可以想通,而他这一辈子也离不开那场大火,永远都要背负着愧疚悔恨以及孪生哥哥的影子活下去!
这种生活,生不如死!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压抑的镇定悄悄裂开了一条缝,赫连贤人的情绪开始透出丝丝激动,“我本来就是罪大恶极,我很坏我很坏……当时他向我伸出过求助的手,是我故意没有去救他,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你知道吗?从小他就出类拔萃,样样比我强,爹和大家的目光总是聚集在他的身上,那时候我就好妒嫉他。为什么娘要把我和他生成一模一样?为什么明明是同一张脸他却到处占尽优势?如果没有他就好了,如果他不存在就好了,我心里常常这么想。所以,他的死不是意外,是我故意没有去救他,是我故意害死他的!”
他紧紧地闭着眼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他是一个连哭的资格也没有的罪人啊!
褚芸走过去,张开双臂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就像那日他安慰她时那样,“想哭就哭出来吧,我什么都看不到,想哭就哭吧,裕之。”
那声“裕之”硬是把赫连贤人想要隐忍的泪水逼出了眼眶,这是他为赫连谦人最后争取的一点私心,即使他一辈子都是赫连贤人也希望能在她面前获得暂时的解月兑,就算只有两个字而已。
有多久没有人这么唤他了?有多久没有被人这么抱过了?有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有多久了呢?他全身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化被动为主动反手抱住褚芸,把自己的头深埋进她怀里。过了许久,一下一下破碎的抽泣声闷闷地从中逸出,像一只负伤野兽的哀嚎,痛彻心肺。
“那场大火烧得很旺,把整间房间都包围住了……屋外有好多人在喊,‘贤人——贤人——’地喊,只有哥哥的名字……哥哥他被掉下来的木头压住了,他向我伸出手,我听到他在叫我,可是我没有理他,我那时好害怕,好害怕……后来爹冲进来了,他也在喊哥哥的名字,我就跑过去喊了一声‘我在这里,爹。’”
现在的他不是众人眼里的圣人,也不是褚芸口中的无良奸商,只是一个受了伤的孩子,那道伤口十一年来始终在他心底淌血,鲜血淋漓。
赫连贤人的力道很大,深嵌进她肉里的指甲令她忍不住皱起了眉,但褚芸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吭声,反而更加紧密地抱住他,她知道这是自己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