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辛苦的人莫过于柳韵琴,家计日渐困窘,加上要担心官府的搜捕,韵琴内外交迫,身心俱疲,很快就忧患成疾了。这场病来势汹汹,很快的就到药石罔效的阶段,然而病榻中的韵琴还是无法安心静养,她的神志很少有清明的时刻,多半的时间都是悠悠昏昏、恍恍惚惚……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春雨,叫蕴菲过来!”病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有天韵琴突然难得的清醒了,“我有话交代她。”
正在小炉子上煎药的春雨,注意到韵琴苍白的脸上有一抹不同寻常的赭红,心头闪过不祥的忧惧,急忙应声答:“是!我造就去!”
蕴菲进房之后r赞琴又陷入昏聩中,她眼神茫然的望着半空,伸出双手向上乱捉。“娘,您想要什么?”蕴菲难过的想掉泪,“我是阿菲,您认得我吗?”
“阿、菲。”韵琴困难的二子一字念着,慢慢的她茫然的眼神有了焦距,蜡黄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阿菲,你来了?”
“是,娘,您要什么?”蕴菲握着母亲骨瘦如柴的手,心中一酸,勉强微笑着安慰母亲,“今天您看上去好多了。”
“不用安慰娘了,阿菲。”韵琴虚弱的说,日子罢了。
蕴菲别过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沉沉的堕下,“娘,您很快就会好的。”“我自己的病自个心裹明白,不过是拖””娘,别这么说。大夫说了,只要静心修养就会好的。”
无奈内忧加上外患,静心摄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韵琴喘着气,指着一口箱子说:“去拿我的奁箱过来。”
“娘,您歇歇吧!”蕴菲劝阻着,“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处理还不迟。”
“不!不!”韵琴脸上现出焦虑的表情,“拿、拿过来……”一句话还没说完,她伏在枕上频频喘气,长发散乱,样子骇人极了。
蕴菲急忙取饼一只四方型的竹编奁箱,捧到韵琴面前,“娘,箱子拿来了。”
“好、好。”韵琴喘了一会儿,才说:“打开它!”
“娘,您再多歇歇吧!”蕴菲难过的说,“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来、来不及了。”韵琴闭上眼睛,努力集中残存的体力,挣扎着自己打开箱子,“这裹的六两黄金,是乔家送的聘礼,我一直没用,现在交给你了;你爹老了,身子也不好,又要避祸,蕴谦还小,这个家……我是交给你了。”
听见韵琴认真交代后事,蕴菲悲从中来,泪水潸潸而流,“娘——”
“阿菲!好孩子,别哭。”韵琴充满慈爱也充满不舍地说:“以后这个家就都靠你了,你要坚强些。娘真舍不得叫你担这么沉重的担子,可是——没法子,娘已经担不动了……”
“娘——”蕴菲悲恸万分,泪如雨下。
交代完家事的韵琴,放下心头大事,三天后,在丈夫方学礼和一双儿女蕴菲、蕴谦的泪眼相望中,依依不舍的撒手西归了。
柳韵琴去世之后,方学礼深受打击,整个人痴痴傻傻,白天到晚上终日沉默的坐着,完全失去应对这个世界的能力。蕴菲不得不先忍住自己的伤痛,接替母亲的职务,一肩挑起家务的重担。
然而蕴菲接手家务之后才发觉到,这个家已经是困窘到了极点,几乎是无隔宿之粮。她咬着牙,将韵琴临终交给她的六两黄金拿出来,变卖掉自己仅有的一点首饰,包括楚南送给她的比目鱼玉佩,才勉勉强强凑足了母亲丧事的费用。
可是之后的家居日子,比从前更加的艰困了,蕴菲和春雨日夜赶工做针线,所得的微薄收入却仍抵不住坐吃山空的衣食支出。
十四岁的蕴谦很懂事了,家计困窘他也心知肚明,在母亲去世后不久,他主动的提出要求,“姊姊,我明天起不去学堂了。”
“什么,哪怎么成?”蕴菲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小谦,你不要担心,上学堂花不了几个钱,再说娘临终时念念不忘,就是要栽培你成材,你是方家唯一的男丁,日后家道兴旺的重责大任全在你身上,你怎么能不上学堂呢?”
“姊姊,你不用瞒我了。家裹的情况我都知道,吃饭都成问题,哪有余力送我上学堂?”蕴谦说出他的计划,“我都想过了,不上学堂也未必没出息,邻村养荣堂药铺的杜善可大夫想收个小学徒,我想过去向他习医,家裹少了我一个的饭食,也可以减轻你和春雨姊姊的负担。”
“不!药铺的学徒很辛苦的,早起晚睡,像个小厮般伺候师父、师娘一家人,什么杂役都得做,我不能让你去受这种苦。”
蕴谦料到不能一次就说服姊姊,继续说下去,“当学徒的也不只我一人,别人吃得了苦,我为什么不成?再说杜大夫待人很和善,不会虐待我。”“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蕴菲生气了,“你再说什么都没用!”“姊姊!”蕴谦还想再说,“你听我说嘛!”蕴菲摇着头,“不听!不听!不要再说了。”
突然,一个权威的声音打断了姊弟两人的争执,“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再吵了!”说话的人是方学澧,自从妻子韵琴过世后,他一直沉浸在深深的哀伤和愧悔中,自我放逐在一个自我折磨的世界,对世间的种种失去了应对的能力,甚至忘了他还有一双儿女,现在他突然清醒过来,准备重新担起做父亲的责任。
“爹!”蕴菲和蕴谦异口同声的喊了一声。
方学礼挥挥手,苦涩的说:“我是个无用的父亲,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到今天才知,真是百无一用呵!”
蕴菲望着父亲,心痛的想着,什么时候意气风发、温文蕴藉的父亲,变得如此消沉、如此苍老呢?他完全像个失去生趣的老人,都是她没有将父亲照顾好,她实在对不住九泉下的母亲。
“阿菲,这些日子你一个人操持家务,苦了你。”方学礼歉疚的说,“阿谦刚才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如今的世道,书念多了反而容易杀身惹祸,阿谦想学医,这也不错。”
“可是要阿谦去做学徒?爹——”蕴菲还是不同意。
“当然不能让阿谦去做学徒,那样子习医,学得的都是江湖郎中骗人的把戏,当不得真。”方学礼说,“我的意思是让阿谦正式拜师,杭州西冷桥畔有一位儒医刘善群,是位真正妙手回春的大国手,他和我是故交,我去请他收阿谦为徒,想必他不会拒绝。
“这样子也好。”蕴菲没有往下说,心底却在犯愁,正式拜师自然比当学徒好,但是既是拜师,就少不了要奉上一笔束修,对方既是名医,束修肯定不会低,此时此刻到哪儿去筹这笔银钱呢?她不愿增加老父和幼弟的烦恼,所以不肯说出自己的担忧,预备私下再和春雨想办法。
而方学礼却看出蕴菲的顾虑,他说:“阿菲,钱的事你不用担心,爹有法子。”
“爹,你有什么法子?”蕴谦先问,他实在不愿意增加姊姊和父亲的负担,仍抱着去当学徒的打算。
“其实我和你娘在杭州的亲友不算少,有位至亲还很发达,过去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一直没往来,我也不愿意仰面求人,但是现今不比从前,只有老着脸皮去找这位贵人资助了。”
没想到落得要一向心高气傲、风骨凛凛的爹去求人,蕴菲心裹难过极了,但是穷途末路,这似乎也是没法子中的法子。
“姓贾,是至亲?”听见通报的下人透过管家来报有客求见,而且来客不肯通名,只说了这一句简短的话,还坚持非见他本人不可,使得已退休的湖州知府戴研生困惑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