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麦格十分庆幸,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艾柏顿允许巴洛进入,两个仆人端着香味四溢的托盘跟随在后。
他们摆放食物时,麦格惊讶地了解他真的饿了,但他仍然虚弱无力,必须费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站起身走向桌前。他慢慢吃喝,许久之后才恢复力气。艾柏顿只吃一点点东西,比较喜欢喝咖啡。
吃喝完毕,麦格往后靠向椅背,质疑地看着他哥哥。“我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你。你一向如此明理吗?”
“我也不了解我自己,”艾柏顿缓缓说道。“自从父亲去世后,我花许多时间思考,发现我不想象他那样,欺凌四周的每一个人,只因为我是公爵。这听起来或许有点故作神圣,但是我想要过公正的人生,包括弥补对你的不公平待遇。”
麦格转开视线,心里感动万分,但已经太习惯在家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感觉。“我想过我们在年少时经常打斗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在许多方面我们都非常相像。我一直不了解我俩有多么相像。”
“对。但是我们并非总是在打斗。记得那一次我们偷偷跑出去参观艾柏顿展览会吗?”
“我记得。”麦格绽开笑容。他们和村民玩游戏,吃了太多的零食,就像一般小孩,而不是艾柏顿公爵尊贵的儿子。
还有其它快乐时光。转身背对童年时光,麦格同时也埋葬好与坏。帝文说得对:过去是现在与未来的一部分,他应该重拾那些消失的岁月了。真正的坏人是老公爵。他的伯父?他的父亲?无所谓,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哥哥和姊姊都还活着。他们不是他的朋友,但也不是他的敌人。
他凝视着酒杯。他的朋友绝大多数都和他不太一样,有个脾气更相近的朋友或许也不错。他和帝文应该都够成熟,足以控制杨家著名的火爆脾气。既然他哥哥有勇气尝试在两人之间架起一座沟通之桥,麦格当然也不能辜负他。“几个星期前,”他柔声说道。“我在伦敦认识一个迷人的美国女孩。她向我描述印地安人的一个习俗,交战双方的酋长把他们的石斧埋入土中,作为缔结和平的象征。我们也要那么做吗?”
“我相信你只是打个比喻。”艾柏顿苦笑一下。“身为军人,你可能拥有各式各样的武器,我却只有几把手枪。我痛恨把它们埋入土中。”
“象征性地做一下就可以了。”麦格犹豫地伸出手。“我已经打够了,帝文。”
他哥哥用力握住他的手。虽然只握一下子,却带给麦格心灵上的安适。在他人生中最漆黑的一夜,希望的花朵已经绽放。
“虽然还很久,但是,我考虑在艾柏顿宫过圣诞,”帝文近乎羞怯地说。“我想邀请你一起过。既然你是我的继承人,如果你偶尔露个面,一定会很好。”
“谢谢你的邀请。我会考虑——我不确定我能立刻面对整个家族。”麦格耸耸肩。“至于当你的继承人,那只限于在你生下儿子之前。”
他哥哥叹口气。“那或许永远不会发生。怡莎和我已经结婚八年,仍然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所以你一定要结婚。你提过女人的问题。我希望不是很严重吧?”
麦格的平静消失。“不严重,只是令人万念俱灰。迷恋具有毁灭性的女人或许也是家族传统之一。我一直以为我会娶那位女士,但是我……我误会她的意图。”
“想要谈一谈吗?”
“说来话长。”
“我有你需要的所有时间。”帝文柔声说道。
麦格了解他非常想要告诉某个人事情的经过,而且眼前的哥哥就是最适当的人选。
他倒了一杯红酒,走回床边躺下,斜倚着堆高的枕头。“我在布鲁塞尔时,才真正认识可玲,”他开始说,不曾看向哥哥。“但是,我最初是在西班牙看到她,在野战医院……”
麦格在描述他和可玲的交往经过时,并未提起他的感觉,但声音里的感情不可能隐藏得住。他好几次必须停下,啜饮他的酒,以便掩饰他自身软弱。他哥哥专注地聆听,不曾须臾打断他的思绪。
“我一直以为我们有一项共识,显然我误会她的感觉了,”他面无表情地下结论。“女人太复杂,也太令人痛苦。我最好还是不要去招惹她们。”
沉默许久之后,帝文说道:“或许吧!”
“你有什么想法吗?”麦格问道,听得出哥哥声音里的保留。
“我或许不应该评论。我不要你挖出那把战斧砍在我的脖子上。”
“说吧!”麦格焦躁不安地扒过他的头发。“我还是搞不清楚我怎么可能错得如此离谱。”
“其实,这就是我感觉到的重点,”他哥哥缓缓地说道。“身为公爵的继承人,我学会评断他人个性的能力,而且知道基本的个性是不会改变的。我很难相信一个如此温暖亲切的女人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变成一个贪婪的荡妇。其中之一必然是假的;温暖亲切,或者贪婪。”
“不可能是温暖亲切。有太多例子证明不可能是伪装的。”可玲的歌声在他脑海中萦回不去,为那个垂死男孩唱着催眠曲,或者为他自己。“不幸的是,欺骗的才华也相当横溢,就像贪婪。”
“或许有其它因素介入,某个你不曾留意到的因素。”帝文沈思地揉揉下巴。“举个例子,或许史廓尔领主的中风是导因于可玲突然良心发现并承认她的欺骗。我认识那位领主,他是脾气暴躁的老恶魔。他或许说过,只要嫁给她堂兄,他就会原谅她,出于罪恶感,她只好答应。”
“女人会因为罪恶感而嫁给她讨厌的男人吗?”麦格怀疑地问道。
“我说过,这又是一个例子,可能有千百个原因。我常常发现,在我无法理解一个人的行为时,其实是因为我不了解他的动机。”帝文叹口气。“也有可能她真的是个荡妇。我真的不应该评断,毕竟,我从未见过那个女人。”他站起身子。“我该走了。你要回艾柏顿宫吗?我很欢迎你。”
“今晚不行,我太累了。或许明天吧!”麦格揉揉疼痛的眼睛。“要巴洛送些热水上来。在洗干净之后,我会睡得比较好。”
“好主意。如果我是法国士兵,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一定会立刻投降。”
“有些就是这样。”他们俩一起大笑。“谢谢你努力尝试缔结和平,我永远不会做这种尝试,连想都不会。”
“我知道,所以才必须更加努力。”帝文碰触一下弟弟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
麦格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思绪一片紊乱。热水送上来后,他洗澡、刮胡子,感觉比较像个人了。把剃刀收回马鞍袋时,突然碰到那个万花筒。他拿高银管凑向眼前,晶莹的星星在里面闪亮。破碎的彩虹。片段的希望。破碎的梦想。他转动管子,彩色玻璃移动,转换成新的图案。
他的第一个万花筒曾经慰藉他早期的人生。凯玲死后,他常常连续看好几个小时,尝试迷失在那些变化无穷的美丽图案中,暂时忘却他紊乱而失序的人生。
他和帝文不一样,缺乏评断他人个性的能力。即使在可玲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之后,仍然无法停止对她的渴望。
他转动万花筒,图案转变为五颜六色的闪亮雪花。
今晚之前,他一直认定哥哥对他只有满腔的敌意,但是他错了。如果他在判断帝文时可能错得如此离谱,在判断可玲时,是否也会有相同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