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他便生活在‘蛹’中,只是他并未察觉,因为他从小就认为他生活的意义不是为了自己的好恶,那时他所有的努力,无论是学业的进步,还是才能的增长,都只是为了不辜负父亲的希望,都只是想让父亲高兴,虽然他并不知道他的父亲已为他安排了一个怎样无上崇高的地位,一个怎样金碧辉煌的人生。
“于是,在他十六岁那年,他终于肩负起了他父亲留下的那副沉甸甸的担子——蝴蝶终于破茧而出,世上从此庄周已无。但他并不觉得难过,他开始认为从此以后他生活的意义就在于这肩头沉重的担子,就在于这国土上的黎民百姓。他似乎已放下了心头的疑问,理所当然地将自己当成了一只蝴蝶,一只只为天下舞、只为天下生的蝴蝶。
“直到有一天,他遇上了一片云。忘记了彼此的身份,一只蝶和一片云,他们居然相爱了!他很想倾其所有去爱那片云,可是他却做不到。因为他是一只蝶,一只从没为自己活过的蝶,他能拿什么给那片云,给云一生的幸福?于是,上天让他作出选择——他究竟要以哪个身份活下去?庄周?还是蝴蝶?”
“于是他选择了蝴蝶,对吗?”箫琦插言。
箫瑾点点头,眼眸渐湿,他转过身,不愿让箫琦看到自己的痛苦:“他最终看着那片云飘远了,而且一去就是十五载。”
“那只蝴蝶也承受着十五年的痛苦。”箫琦说。
“可他不后悔!”箫瑾转过身来,“只要她幸福,他情愿痛苦一生。”
“皇兄!”看见箫瑾眼中闪烁的点点星光,箫琦早已被他的胸襟深深打动,他上前直面着箫瑾,声音有些激动,“我来为这个故事作个结!十五年后,天地诸神终于为他的无私所感,命运终于又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这一次,他终于想为自己,想为那片云再活一回了!”
“所以,他选择了庄周。”在箫琦激动的语调下,箫瑾的声音依然沉静,只是眸中的波光已呼之欲出。
“皇兄,记得当我第一次听你说起你和云若的故事,我就对你说,就算天下人都反对,我也还是会支持你去追求你的幸福。”
“谢谢你,箫琦。我竟一下子就把这么大的重任交给了你。”
箫琦笑了笑,戏言:“皇兄,你信不过我?”
“怎么会?在我心里,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继位者。本来我还想再支撑几年,因为我知道这个皇位对喜欢自由的你来说不啻是一个枷锁。但……”
“皇兄,”箫琦打断他,“谢谢你的信任,我会让你放心的。”
“谢谢你,箫琦。”兄弟二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而不自觉地,箫瑾的目光又凝注于天边的一抹流云上……
****
“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穿过茫茫沙漠,箫瑾才懂得诗人叙述之正确。为了赶赴西羌,箫瑾随轩龙使队行了月余,直到今天才到达了西羌都城。越是相见近在眼前,就越是感到思念的迫切。箫瑾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已计划好了一切,他要趁西羌庆贺新皇登基的时机,混进皇宫,将云若接出来。如今的他,只是一个为爱痴狂的普通男子,只知道要不惜一切代价与心爱的女子团聚。他转过身,吩咐随从:“一切按计划行事,我先进宫探察一下,你们在子时时分由西门进入。”原来轩龙的“使队”全是箫瑾原来的贴身侍卫。一个随从上前道:“皇上……”
箫瑾一笑:“怎么还改不了口?现今瑞亲王才是轩龙之主。”
“主人。”那随从别扭地叫了一声,随后说,“您一个人进宫太危险了!”
“西羌朝见只许一国一使入宫。”
“那也不能让您亲自犯险。”
“这是我的私事,本就不该劳烦大家。”让他们也远赴西羌,实在过意不去。
“属下该当为主人赴汤蹈火!”话音未落,随从们都跪了下来,多年的主仆之情,使他们实在不愿失去这样一个好主子、好皇帝。
“如果还当我是主子,就给我起来!”箫瑾喉头哽咽,脸色却甚是严厉。随从们不情愿地站起来,都低头不语。
见此,箫瑾换上了和悦的脸色,“你们怎么这么丧气,谁说今天晚上会有危险?我们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是,主人!”随从们齐声回答。
箫瑾的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忧郁,声音却一如往常的平和:“如果万一有个不测,我会趁隙放一个紫色的焰火,你们看见后就立刻出城,千万别来找我!还有,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回去告诉皇上说我没事。”
“主人!”人人眼中都有泪光闪烁。
“好了,进城!”箫瑾心中也有些酸涩。
一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得马蹄声碎。
今日的西羌皇宫分外热闹,三个月的国丧已经结束,新的国君也于今日举行了正式的登基大典。前采朝贺的各方使节早已坐满了皇宫,宫中的礼官们正忙着带领各国使节参观皇宫。
时值寒冬,箫瑾的心却是炽热的。他身披狐裘,混在形形色色的使节中,跟随着人流在皇宫中似乎很是悠闲地逛着,心中却暗暗观察着这里的地形。其实各国的皇宫布局都差不多,前面几排是皇帝的办公之所,后面则是后宫。
箫瑾非常庆幸自己的判断,西门果然在后宫。他打量着四周:宫墙高厚,后宫的建筑都只见得一个尖顶,哪一座才是云若的住处呢?他不禁觉得犯难。
正在此时,耳际闻得一个使节在问着谁:“听说贵国有一座仿轩龙式样的凤憩阁,不知可是真的?”
礼官微笑着回答:“不错,那是太后的寝宫,因为太后是轩龙人,所以先帝特意为她造了这座宫殿,以解其思乡之苦。不过,那可是后宫,诸位是无缘见得了。”
众使节都露出失望的神色。
箫瑾的心中却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慨。拓跋朔竟是如此地深爱着云若,如此体贴地专门为她造一座楼阁。有这样一个人关怀疼爱着,云若这十五年来应该过得不错吧?他不禁回想起当年与拓跋朔相识的日子,那时两人一起下棋、游览;一起谈诗论词、议论时政,可说是真正心灵相知的知己。两人神合意投,彼此之间有着多少的相似和共识,甚至乎,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虽然,两人各为国君,自十五年前一别后也再未相见,但对箫瑾来说,拓跋朔的存在便意味着九五之尊的自己并不是没有朋友。在孤独一人的时候,自己也可回想起那一点友情的温暖。然而如今,这位自己生平惟一的知己竟已溘然仙逝了!茫茫尘世之间只留下自己一人,这便犹如那广陵散曲——知己逝后,便成绝音!
寒风吹来,树枝上的积雪纷纷落下,整个西羌皇宫早已被皑皑白雪所覆盖。落日的余辉淡淡地撒在玉瓦琼墙之上,反射出柔柔的金黄色的光芒。
礼官见大家失望,便指指西边说:“那座宫殿靠近西北角。众位瞧,有斗檐的那座便是了。”
顺着礼官的手指看去,最西北边露出一座高阁的一角。那高阁的屋顶已被白雪覆盖,夕阳斜照,白雪盈盈的楼阁如镀上了一层金,散发出典雅的光泽,如同玉英琼华。迟日虽暮,但仍给了这银装素裹的楼宇带来些许温暖。阳光集中地照在这楼阁上,勾心的斗檐上没有覆雪的部分露出了金属的装饰,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耀目的金光。箫瑾不禁又想起了拓跋朔,他火一样的性情多像这太阳:热情、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