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那琴声此时已然毫无滞涩,顺畅直下,飞流千尺,抱琴闻此方知:小姐不但是武功,就连瑶琴,也是根本算不得会的。
只因他的琴声竟能令人想起:秋深雾浓,苍梧宿雨,一夕风来,寒鸦尽散,枝摇叶落,触地生烟……
琴声久久绕耳难去,甚至停歇时也无人察觉。
不知多久以后,抱琴回过神来,发觉那弹琴的人已经站起了身来,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的妹子,而萧家的三小姐不知何时已伏在了门板上,纤指紧紧的抠进了雕花里,她的大哥向她走来,她看也不看,于是,她的长兄便自默然离去。
他刚一离开,抱琴还未反应过来,却见萧继容已飞一般的扑向她的瑶琴,发疯般的翻转过来,抠开了底下的一块木料,从里面抽出了一条白绢,抱琴这才总算见识到了这日日抱着的瑶琴上隐蔽的机关。
萧三小姐扔下琴,将那白绢紧紧的攥在手里,咬着牙,忽然一声冷笑:“大哥,你果然是好样的!”
抱琴因她的眼神生生打了个激灵,心中却更有说不清的难受,忙走过去,扶住她:“小姐可别想多了,大公子未必就是发现了,不然,他为何不拿出来?”
“这就是他的厉害,故意不点破。”萧继容浑身在颤,“拿出来,再放进去——这样的事,当真只有他做得出来!”
抱琴心抖了一下:“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萧继容闭上了眼睛,“方才那样的琴声,若不是已将东西取了出来,就是神仙,也弹不出来……”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抱琴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萧继容说完,便将手中的白绢狠狠的扔到了地上,踩了又踩,却似还嫌不够,于是跺脚站在原地,望着那白绢,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抱琴不语,默默的摘下墙上宝剑,递到她手里。萧继容愣了一愣,接着一笑:“好个抱琴,毕竟是你明白!”说着,便拿过剑去,将地上的白绢挑了个粉碎。
在绢碎的一瞬间,抱琴看见了上面秀雅字迹:“日落思见……情深……缘浅……”墨迹如珠,还似未涸,却已成了碎片。
萧三小姐的眼泪也终于随着落了下来。
夜极深时,抱琴犹见萧继容房中孤灯常亮,而她自己也无法入眠。
披衣起身,推门出屋,只见月淡星繁,碧空澄净如洗,若罩一袭蓝衫。
她缓缓的走到了凉亭边去,扶栏而望,只见池中碧荷叶茂,偶露些微水面,映出星辉点点,如同碎银。
她取出了随身带的针线,丢进了水里。水花一闪而过,除了虫鸣偶起,已是一片沉寂。
站了一会儿,她看见星光照亮的水面上映出另一抹淡淡行来的影。四下恍惚更静,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却又像是那人的足音。
那人终于走到了她的身旁,轻咳了一声。抱琴听见却是不语,心知萧家长公子即使再咳嗽,也永远用不着她给的药。
于是他低头看着水面,仿佛是还能看见那沉入了塘底的东西,终于叹道:“怎么就扔了?”
“想不出能做什么用。”明白他也永远用不着她的缝补。
萧继宁偏过头来看她:“可是怪我?”
抱琴摇头:“不敢。”
“呵。”他淡淡笑了一笑,“怎不再‘恭敬’的补充声‘大公子’?”
“如果这是公子的吩咐。”
“以前说话并不是这样犀利。”
“以前是抱琴有眼无珠。”
“呵?”他似笑似叹,“如今便看清楚了?”
“不敢说。”
“怎讲?”
“只有些怕。”
他微怔,皱了皱眉,没有立即再问。过了会儿,才又出言:“你是觉得我今日对继容太狠?”
“小姐和公子们的事,不该是抱琴评价。”
“算不得评价,只是随意说说。”
“抱琴过去已经说得太多。”
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道:“这么说,琴上的事,你果然是从头到尾都知道的?”
她不语。
“你不拦?”
“抱琴只是个丫头,小姐的事,不能拦。”
“哦?那今早又为何要劝阻她亲去?”
“抱琴再不拦,便是公子这样的‘拦’了。”
“呵,说来说去,还是在怪我。”萧继宁拢了眉心,“你这样的忠心,着实少见!”
听出他言语中的讽刺,抱琴转过了身来,抬眼看着他道:“抱琴身受小姐之恩,自当结草衔环。抱琴自问事事皆为小姐着想,凡事都不过是想教小姐舒心快乐。”
“这样的快乐法?”萧继宁摇头,眼里不知明灭着什么,“萧家容不得。”
“可小姐总有一天当是别家的人,大公子难道不想小姐有个好归宿?”
“这也算得好归宿?”他冷笑,显是不屑。抱琴见了,想到萧继容冷笑的样子倒有十成十的像她哥哥,奇怪她从前竟怎从未察觉?
“蜉蝣天地,一粟沧海,百年富贵未必抵得上贫贱夫妻一夕畅快。”她道,不知怎的,望向他时,却又念起自家钟鼎儿时。
他一时无语,随后沉吟:“难得你有这般见识。”
“并非什么见识,只是自家体会,女子思量。”她忽然一阵苦笑,“自己吃过的苦,便怎样也不愿恩人再尝。”
“究竟是怎样的恩?”他静静的问,却自知喉咙里压下的是——怎样的苦?
抱琴身子颤了一颤,唇上却僵僵的笑了笑:“去年早些时候,二公子吃多了酒,硬要收我做小……我不从……是小姐救了我,让我作了她的丫头。”停了停,她垂了睫:“抱琴从此便明白了:凡事都讲两相情愿,荣华富贵也好,锦绣姻缘也罢——强扭的瓜都不会甜,凡事都还是自己愿意的好。”
话音落时,微风南来,荷叶层层浮动,送来清芬一片。清浅星光下,她看不清碧波的倒影里他眉心愈深的皱痕,只看得见水中他无语凝立的影子如同一棵寂寞的桐,自沉沉的暗夜里,俯瞰着大地上一朵小小的花。
良久,才听得他道:“其实并不全为门第。”
她反应了下,才意识到他这是在说萧继容的事,便答:“若是为人品,大公子也曾见过那人。”
却听萧继宁沉沉的叹:“远不止此。总之是由不得她,也由不得我。”
抱琴这才知道事情远非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但长公子长叹背后的话语已非她该打听。直觉的,她知道此次谈话已到尽头。
丙然,只听萧继宁道:“不论你作何感想,我只有一句话:这件事,到此为止。从此便只管拦着你家小姐,须知:家里永远是为她好。”
“是,大公子。”她答应了,并不全为他的身份。
第五章
自从那日萧继宁敲山震虎之后,萧继容果真安分了许多,从此再不碰琴,每日只是一味在院中练剑,真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抱琴先时还有些惊奇,后来待自己因事出了院门,才知道了她安分的原因:折栀院四围竟多了许多家丁护院,且都是二公子萧继安的手下。这才知道萧家二位兄长竟是已联起手来管教妹子了。
但这一切显然都已为时过晚:老天偏不遂人愿,越想挽回的东西往往破碎的越快——好景果不久长。
不过七天,萧继容便趁夜乔装溜出家门,但还未走出一里地去,便教他二哥的人给抓了回来。
萧二公子这几日正在准备迎娶正房女乃女乃,忙得不可开交,抓到人带回折栀院后便撒了手,于是来的便是萧继宁。
萧继宁看着女扮男妆的妹妹,眉间皱痕已如刀凿。
萧继容发丝凌乱,灰土满面,看来抓她回来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她原本是被押在屋里坐着,一见萧继宁来便挣扎起来,家人们也不好拦,便任由她冲到了她大哥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