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她惊。
他却不答,已是迈出了步去,无可阻拦。
青衣少年见到这初次来馆的蓝衫人,也是愣了一愣。
抱琴只得走上前去,将琴送到他面前:“修琴。”
少年这才缓过神来,刚要接琴,却有只手挡住了他,他与抱琴一齐惊讶的看着那出手的人,却听那人淡淡道:“你该不会是这里的老板吧?”
“当然不是。”少年看着说话的人,只见那清俊的眉心里一道皱痕分外显眼,“焦桐馆乃是家师所开。”
“那便让你师傅来接。”
“你?!”少年一时下不来台,便看抱琴,抱琴刚要说话,阿宁却已看着她笑:“小姐爱琴如命,咱们还是谨慎些,直接交给老板的好。”
抱琴便也无语。
少年眼见是拗不过他,只得恨恨的挑帘进去,过了一会儿,果真见他师傅亲自出来。
抱琴也是第一次见此处老板,却没料到竟是这般年轻——他也与徒儿一般一身青衣,乍看去,整个人竟也如他徒儿般明净清纯。只见他客气的一拱手,便要接过琴来。
阿宁果然没有再拦,只是静静看他。递琴的一瞬,抱琴看见光鉴的琴匣上映出一双影,清浅的、沉郁的,竟是千般神似,一青一蓝。
青衣的接过了琴去,问:“可容在下进屋修理?”
蓝衣的看了眼抱琴,抱琴轻轻道:“一向如此。”于是,便由着那青衣的将琴抱了进去。
等了不多时,便见年轻的老板送琴出来,抱琴依着原例付了银两,老板淡淡谢过,显无他徒弟那样见钱开怀,但还是如往常样早早关门打烊。
抱琴二人踏上归途,俱是无语,天色也渐暗沉下来,半黑半青的,透着几缕淡淡的云。四下静极,只偶尔远远的传来一两声归鸟的倦鸣,仿佛整个尘世人间都已辽远了去。
抱琴低着头走路,听着青石板上二人清晰的脚步以及阿宁有时的咳嗽,心底像有什么在蠢蠢欲动,翻上来又落下去,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他也跟着停下,脸上带着疑惑,只听她道:“你……不是大公子的护院,是不是?”
他微怔:“那你说我是谁?”
“我不知道。”
“那又怎说不是?”
抱琴迟疑着,终于道:“你对三小姐不该是这样的关心。”
“你说不该?”他忽笑了起来,“你误会了。”
她脸腾的一红,幸亏隐在暗里人瞧不见,也不答话,只匆匆的又迈开了步去。
他追上来:“难得你这样的忠心。”
“该的。”她走得更急。
“可不尽然。”余光里瞥见他仰首望天,然后道,“这么晚了,还敢走此险地为她奔波修琴,你已不止是忠心而已。”
她转眸对他:“你也听说过前头的事?”
他点点头:“先前既出了事,如今不能不防着些。”
听他这话,刹那间,她觉得喉口一阵紧缩,心中什么翻涌上来,竟自难抑——难怪他说她误会。脸已是更加红了去,不由走得更快,听他脚步声随,一时心乱,一时心暖……
一直走到萧府后门,她才仿佛镇定了些,忽然转过身来,对他道:“这天虽热,却也需防着热伤风——你……你这样子,不妨用些枇杷、川贝,门房老吴爱犯咳症,这些都是常年备着的,你若有空不妨向他讨些。”说完了,便匆匆走了。
第四章
话虽这样说了,抱琴却还是自向老吴要了些枇杷膏,时时收在身上,路过凉亭时,总爱悄悄看上一眼,却是几日来都未见人。等又过了几天,她再路过凉亭,便已不再惦念往里面看了。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天只更高更蓝,云只更淡更远,梧桐树上的绿叶也随着日头越发葱郁,蝉鸣喧嚣中又是一个夏夜,重逢之日也如往常。
“可好?”他依旧是那样开头,依旧是那般蓝衫。
“不坏。”出言时,她方知自己未有一刻放下。
“我也还是老样子。”他笑。她却看见月光镂进他额上皱刻,竟有无底错觉。
“三小姐也好?”他又问。
她答:“很好。”
言至此处,二人不禁俱笑,心领神会。
她见他身形竟较前次清瘦,眉间也有隐隐倦意,不由问道:“可是远行了?”
他点点头,扶栏坐下,也示意她坐:“去了趟塞北,方回。”
“老爷和公子在那边也有生意?”
“什么生意不生意。”他叹口气,“扯不断的麻烦。”
她笑了笑:“替人办事,抱怨不得。”
他也笑了:“何尝不是?!差点忘了你的忠心。”说着,便咳了两咳。
“你也不差。”听见他咳,她皱了柳眉,从身上掏出那早已备了的枇杷膏递给他:“定是忙忘了,对不对?”
他伸手接过,放在手心,十指搓磨良久,良久才道:“谢谢关心。”然后,她眼见着他将那盒枇杷膏收到袖里去,细长的手指仔细的捋好袖口的褶,月光照在那蓝衣上,淡静的,微微闪光……
心念一动,她不禁吟道:“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他微觉诧异,却接了下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她也诧异起来:“你也知此诗?”
“儿时读过。”他淡然道,神情里不像是说儿时,倒像是说前世,“你呢?也读过书?”
她将目光投向月华深处:“也是儿时。”
“好个‘也是儿时’!”他竟击节而笑,“此刻若能有酒,便当为此浮一大白!”
难得看他如此豁达神气,她也跟着愁云一扫,不禁又吟道:“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这个好!”他勾唇而笑,眉间皱痕却深,接下去吟道,“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说罢,又是一笑:“好久没有如此快意!抱琴姑娘可还有赐教?”
“赐教不敢。”正待再吟佳句,却忽然瞥见他皱眉,竟在不住的悄悄挠着左腕,刚想说他还未出题便要抓耳挠腮,却见他左腕上真有一块小小的红肿,不禁问道:“那是怎么了?”见他又伸手挠去,不由笑了:“莫非是被蚊子咬了?”
“也许。”他道,皱着眉,用手捂住了红肿处。
她以为他又要挠,忙阻止了他:“别动!肿得这样厉害,只怕是要越挠越痒的。”
听到她言,他忽的就松了手,也松了眉,笑得莫名:“那依你看如何是好?”
她又好气又好笑,从汗巾里掏出个小盒来,从里面挑了点药膏抹到他腕上:“这不就行了。”抬起眼来,这才发现他竟一直笑吟吟看她,再看自己,竟还有一只手握着他手腕。
她脸一红,急中生智,顺势指着他袖口,道:“开线了。”然后便撤了手。
他平静的将手收回,看了眼:“是划破了。”
“可惜没带针线。”她别过头,喃喃着,忽然站起身来,对他道:“等我一会儿。”还没等他答话,她人已跑了出去。
月光照着她身后的凉亭,淡淡的一道影。
……
那晚,等抱琴取了针线回转,亭中已是空无一人。
抱琴绕着亭子转了两转,确实只余了冷月清光流泻一地。她便在方才坐过的地方重又坐下,伸手模模,身下手下,两处都已是冷彻宁静。再坐了一会儿,直到手中针线不知何时散落一地,直到天边已能望见晨曦端倪——夜,竟已去了呢。她想着,便站了起来,一一拾起了针线,顺手收好,便走了出去。
夏天果然天亮得早,就连萧三小姐也耐不住天光,早早的起了身,抱琴回到折栀院时,她已梳洗完毕,正在院中练剑。一见她来,便道:“这么一大早,你上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