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鬼门关甫闭,工作室又开始忙碌起来。除婚礼之外,若谨甚至接到了两场演唱会的case,虽然只是负责舞台下面周边附近的空间,传播公司给的价码仍是让若谨赚了一大票。
不过,工作上的成就,并未带给她快乐。若谨每天出门前,照见镜子中愈来愈瘦削的脸颊,心里就忍不住涌起厌恶感——她厌恶起自己,厌恶起工作,还厌恶这空空洞洞、只有她一人住的空间。
“纪姐,你是不是被男朋友抛弃了?怎么一张脸生得那么好看,可是瞧起来却臭得令人不敢接近?”没大脑的成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向她抛下一句。
若谨丢给他一记吃人的眼神,算是回答。
“男朋友跑掉就算了,用不着那么伤心嘛!看看你,从农历七月前一直阴阳怪气到现在,那么长的时间,早就可以换好几个男朋友了。学学我,女朋友两、三名,跑了一个,还有好几个备胎,一点也不浪费时间。如何?要不要我帮你介绍几个男朋友?”他大放厥词,高谈新新人类的恋爱观,若谨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对成宇的爱情观不予苟同。
“免了吧,你那些从网路上认识的朋友,缥缈虚幻得像海市蜃楼,我没兴趣。我的感情生活好得很,用不着你操心。”
从大学到现在,和天翔认识四年了,自他入伍后,环境的因素令他们不像学生时代,可以想见就见面,不过,他们的感情,应该还是没变吧……
都是小成的错,今天白天若非他对她的感情发表“高见”,她也不会失眠。
若谨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天翔的问题直在她脑袋瓜转。睡不着觉,她干脆起床,从抽屉翻出天翔这两年在军中寄给自己的信。
“天翔好像变懒了?”信件的封数令若谨讶异。从前,即使他们在同一县市念书,天翔写的信都还比他在军队里多。
夜阑人静,近日拿失眠当三餐点心用的若谨,索性打开来信一封一封重读,希望靠字里行间的情意,温暖这空洞的房间,和寂寞的她。
夜黑,万物皆眠,时钟滴答滴答响,听来格外刺耳。若谨躺回床上,在昏黄的床头灯下展信阅读。往日的情书如今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看着看着,不觉泪滴信纸,一颗颗珠泪漫漶了清晰的字迹,模糊了昔日的浓情——
爱情太遥远;寂寞,却如此贴近自己。
若谨将信纸压在胸前,期待天翔退役的日子快点到来。
愣了半晌,她才想起身将信收好,突然,天摇地动,将她震得不知所措。剧烈的摇晃震散她原本就不浓的睡意,坐在床上的若谨,心底隐隐害怕起来。从前地震时,再没胆也可躲到母亲的房间去,寻求一个安全的怀抱,如今一人独居在外,什么也没得依靠……
棒天,她才知道,这是台湾百年来的大地震。若谨整天盯着电视萤幕,看着不断重复播放的新闻,那些怵目惊心的画面,令她心神绞痛;那些流离失所、失亲难民的眼神,令她欲哭无泪。
她气急败坏的骂那些没有良心的建商,愤慨救援速度的迟缓;将工作室的周转金捐出,还跑到市府前的广场,跟着运载食物和睡袋的车队上灾区,仿佛她就是受难者。
不,她不是灾民,也不伟大,她只是跟着大家一起做,看看能不能分担灾民一点点痛。若谨跟车回来后,独坐在矮丛边,看着民众捐输的物品源源不绝堆叠到市府广场前,她长长叹了口气,低喃:“没有家的感觉,我了解——”
她,也想要一个家……
第六章
今年的中秋节,有点冷。
海风刮向旗津,掠过若谨的脸颊,吹散了她的一头长发。
“你胖了。”她含笑望着天翔,心中暖暖的。
“当兵嘛,菜鸟瘦一圈,老鸟胖两圈,所以退伍时,多少会变个样。”他放开她的手,坐到石椅上。入伍后,旗津变了许多,拱桥、长廊驻进海岸,观光味更重。
“退伍了,你有什么计划?”她坐到他身旁问。
“考试或找工作,就这两样吧。”
“哦……”那她呢?不在他的计划中?
沉默回绕了他们一圈,然后坠地。
“我们——”两人同时开口,默契似乎和从前一样好。
“你先说。”总是这样,从前交往时,常常会异口同声。天翔脸上的线条柔和起来,徐缓的对若谨道:“希望我们要讲的是同一件事。”
她摇摇头,“不要,我们一起讲。”
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开口:
“我们分手吧。”
“我们结婚吧。”她的尾音落在天翔之后,结缘跑输了离缘,若谨的脸色惨变。“天翔,你说什么?”
“其实,我入伍前就想说了,只是……”
“为什么?”她瞠眼看着天翔,眸中载满不信。
“我不是故意的——”
“为什么?”要分手,至少给她个理由。若谨不想听藉口,她要知道真相。
“毕业那年,系上有位同学,她很帮我……”天翔述说他和那女孩的经过。故事很老套,同校四年的爱慕者,终于鼓起勇气,在临毕业的那个学期向他表达爱意。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谨和天翔虽然离得近,但那女孩更近,何况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他们的爱火遂燃烧于凤凰花开时节。相较于若谨的被动与需要人照顾,女孩的主动与付出显然占了上风,所以……
“毕业考和研究所的考试,她帮了我不少。”
“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讲?”她的声音死沉沉,一双大眼瞅着天翔,没有温度。
“我一直在等你开口。”他回开了视线,有些狼狈。“我以为,当兵这两年,你会提出分手。”他一直认为,若谨是攀生的菟丝,缺了他的存在和照顾,会有其他追求者趁虚而入,所以入伍前,他未与她摊牌。
“你不愿背负心者的罪名!”毕竟相爱过,她明白他的心思。
“若谨……”
“那么,现在呢?为什么现在说?你不怕被人说是负心汉吗?”
“她——也想结婚了。”真相大白,他对她的残酷源自那女孩!
“呵……哈……很好……”一样是结婚,只是,新娘不是她。若谨离开石椅,往沙岸走去,断断续续的笑声,渗入海风,脆弱而空洞。
天翔追上去。“她父亲去世了,所以,我们必须赶在百日内——”
“好。我们分手吧。”她不想听。前任男友如此体贴新女友,情何以堪哪!
他呆住,没有料想到若谨会如此干脆。“若谨,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别说了,好吗?”她讨厌拖泥带水的分手。
“一定会有更好的男人,等着与你相遇……”
天翔的祝福,她置若罔闻。遥望着大海,潮声掩盖了他的话,若谨耳边,突然响起上回未听完的一首歌——像不知不觉,游向海天,到最深的地方,才发现你早已经,放弃我——
记忆中的音符,敲击她的灵魂,引勾她的脆弱。水泽濡染睫翼,若谨将身背过天翔,迈步离开岸边。她不想,泪眼对旧人。
“再见。”曾经,她也这么结束过初恋。
“若谨……”天翔唤她,留恋残存于声音中。
“从今以后,最好别见面吧!”她不是圣人,在爱情的世界中,容不得任何灰色的地带。
坚决的脚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海风刮来,白沙扬起,模糊她的视线。
“到最深的地方,才发现你早已经,放弃我……才发现,你早已经放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