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童即使真是个天真的小孩,她也是冰雪聪明的。
荣必聪没有再反抗,他只好答:“好,陪你。”
结果没有等到小鸟的父母回巢,却真正的看到了红日西沉,把天边染成彩虹似的缤纷壮丽场面。
荣必聪忽然想,如果一代巨星殒落之日,可以有如这个万丈光芒遽然引退,依然霞彩四溢,弥漫着所有静静观赏者的整个心,控制着默默仰望者的全神全绪,会是多么无憾的一个收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与荣必聪并排坐在岩石上观日落的夏童忽然这么说。
第4节她那美丽的睡房
“你绝顶聪明,当然可以想象得到。”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聪明。”
“为什么?”
“自认为聪明的人其实最笨。”夏童扮个鬼脸。然后她回一回气,才继续说:“你还是说对了。”
“那么,告诉我,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炎炎红日,原本哺育大地,权威极盛,然而,转眼就已西沉,未免有点可惜。”夏童举起手来,摆一副很一本正经、宣誓似的严肃样子,继续说:“可是,不必怕,只要安然度过了黑夜,又是黎明,又是显赫的时候了。”
荣必聪大笑。
“你笑什么?我猜错了?”
“不是猜错,而是猜得太简单,带一点点江湖术士的味道。”
“原本就是在江湖上胡乱混口饭吃的人嘛。”
“你是么?”
“谁又不是了?”
“夏童,我现在才知道真有大智若愚这回事,我从你身上看到了。”
“如果凡事随和的、不计较的、无是非的愚钝人士,一律冠以大智能人的美名,我也叨叨光,绝不介意。”
“为什么要如此随和,因为无所求?”
“不是无求,而是要求很低。凡事量力而为,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就这么简单。”
“难以置信。”
此话才说出口来,荣必聪与夏童差不多同时说:“事实往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继而他俩哈哈大笑。
“现在你信了?”夏童问。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因为我一直抓不到你有半点不真实的地方。”
夏童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忽而欲言又止。
荣必聪说:“为什么会抓不到漏洞呢?答案只可能有一个,就是根本毫无漏洞。你是个完全真诚的人,这才变得铜皮铁骨,无懈可击。”
夏童那双美丽得有如洋囡囡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动,闪烁着水灵灵的光芒。
荣必聪看见了,忽然诧异地问:“你有话要说?”
“我想说,单为你刚才对我说的那番话,而令自己爱上你,也是不足为奇的。”
“啊,是么?”
荣必聪随意地答。
之后,二人无话,直至日落。
有一些惊讶、喜悦、悲哀,都是要经过一小段时光让领受者慢慢消化掉,才会有正常正确的反应的。
夏童的那句说话之于荣必聪,正正是这个境况。
荣必聪一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直至到晚饭之后,他陪着夏童坐在她那美丽的睡房前一系列台阶之上,静听海浪声,仰观天际的皓月繁星时,他才说:“夏童,你是不是真的爱上我?”
夏童把头仰着,干脆就拿个软垫放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枕下去。
她觉得这样对着星月讲话,比较舒适,比较有信心。
她说:“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与一个特定的环境内爱一个人,是很容易真心诚意的。”
说得太坦率。
也实在说得太残忍了。
两情若是真诚时,不在于朝朝暮暮,而在于生生世世。
哪儿来这么多的生生世世。
就算能有很多很多个真心诚意的朝朝暮暮,已经极之难得了。
夏童淡淡然地说:“此情此景,面对着风花雪月,更添富贵逼人,安康舒泰,要爱上一个人,尤其是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又有何难。一个短时间之内的真心诚意是不太值钱的。”
“纵使并非价值连城,也已弥足珍贵,最低限度你感动了,是不是?”
“是的,我感动了。”
夏童坐起身来,细细的凝望荣必聪,再说:“任何人为我作了如此细意的一切安排,我都感动。任何人能说出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我都感激。
“你知道吗?事实永远令人难以置信,故此没有人会信任我的童真,我的坦诚,我的尽责,我的很低很低很低的起码的人生与渴求。”
夏童的双眼分明含泪,只消她一闭上,就会满溢,流泻一脸。
她幽幽地说:“我经常地、长期地备受冤枉。”
夏童终于忍无可忍,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睛。
荣必聪伸手为她揩去腮边的眼泪。
“是的,我明白,被冤枉了,无由倾诉,无法表白,无能澄清的滋味是很难很难很难受。”
重新睁开了眼睛,夏童接触到的是一张深情而满是内涵的脸孔。
那个“我明白一切了”的表情,像一双有魔力的手,轻轻的安抚着夏童心灵最底层的一道创痕,让刚受到张力而裂开淌血的伤口,得以润泽,再慢慢地愈合起来。
她开始奇怪为什么对方有这种出乎意表的神奇力量。
荣必聪所拥有的,似乎比夏童所预计与知晓的还多。
“为什么?”她不期然地发问。
“你将来会知道。”
“现在你就已明白我的话,为什么要等将来才让我去了解你?”夏童问。
“因为我比你聪明之故。”
“我不信。”
“你不信?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人们不承认你有童真,因为他们早已被世情污染,满身的沧桑,依然挣扎在世涛俗浪之中,企图游上他们心目中的黄金海岸。他们不相信有人肯散发扁舟,不管何时可抵彼岸。
“人们不重视你的坦诚,因为每天每夜,他们不敢面对自己、面对现实。当人人都在企图收藏自己的弱点,而又同时努力发掘别人的缺憾之际,不可能认为活着的世界再有坦诚相向这回事。
“世人的责任越来越轻,义务越来越少,而需索的回报越来越重,渴求的越来越多。当他们看到有人会不计较物质名誉而埋首苦干,肩承责任时,只可能有一个令他们满意的解释,就是这人是空前绝后的虚伪。
“夏童,我是否已经洞悉了你心底的每一个难言的苦衷?”
夏童感动得扑过去,紧紧地拥抱着荣必聪。
可怜的小夏童。
荣必聪一直抚扫着她那头短发,暖流开始在体内扩散。
如果荣必聪再不把怀中的夏童推开,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最低限度会是一个冗长的吻。
笔而,他奋力地轻轻推开她,用双手紧握着对方的双臂,以这个姿势跟对方保持了一个距离。
“夏童,别难过。”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坚持你的诚意,你对人生不过有一些最低要求,你只愿意随着你的直觉与良知而生活,你就要接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没有人会是你族类。”
不消说,世界已不可能是歌颂诚意,淡薄名利的世界。
谁打算在世纪末的横流人欲之中,保持淡素的真我,无疑是倒行逆施。人们甚至不会将之视为怪物,压根儿只会指责对方太有机心、太有心计、太有城府、太有手段。
荣必聪之所以对夏童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其实是夏童在很久之前,给过他一句提示。
夏童说:“事实总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人们太习惯推测分析假设判断,而不肯接受表面的很多现象与表现。
荣必聪原本也不例外。
只为夏童的那句话令荣必聪蓦然决定,从正面去看她的言行举止,不作无谓的揣度测试。简单点说,不去思疑一个孩子撒谎,循着他说的不符合他年龄身份知识的话去发现真相,果然没有令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