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秒钟,他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听到枪响,然后就会整个人挂在铁丝网上,再不能站到地上去。
那种感觉令他浑身冰冷。
笔而,当他的脚踏在香港领域上,跟着发足狂奔时,他以为自己是在做回光返照的一种本能反应。
回到香港来了。
荣必聪的这场噩梦,有如重病。来时如山倒,去时虽似抽丝,但,总算熬过去了。
他扑倒在病榻上的老父身上时,仿如隔世。
荣父荣恩泽抚模着儿子的头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满脸皱纹拥挤在一起,似是忙不迭地要表示雀跃,却又无能为力似的。
“聪,我以为父子再无相见之日了。”
“不,爸,我回来了,对不起,害你担心得病倒了。”
“不相干,见了你,明朝就能好起来。这阵子,庄小姐常来看望我、服侍我、鼓励我,不然,真会撑不到今天,是她帮我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你去看她了没有?”
荣必聪摇头。
“为什么呢?快去吧!”
“庄经世出卖我。”荣必聪说。
“你以后要走的路还长,换言之,被人出卖的次数仍然会很多,一次两次就记在心上,焉能做大事。有大志的人,胸襟要广,宰相月复内可划船,就是这个道理。”
“这口气要我吞下去,很难。”荣必聪说。
“多吞几下就习惯了,习惯就好,熟能生巧。你当被出卖的一口气是一服苦口良药,总没有错。我如果是你,定会火速去拜会庄经世,向他报告你已平安回来了,其余的恩怨与因由,只字不提,他欠你的情,总有一日会回报。”荣恩泽叹一口气,道,“再说,你现今羽翼未成,轻言结怨,妄想报复,一定是徒劳无功,自讨苦吃的。”
荣恩泽的教训,对荣必聪日后的影响很大。
欠债的人,就是把他宰了又如何,自己还是有损失的。最好的处置方法还是设法保持关系,让他慢慢还债,方才实惠。
荣必聪被老父说得心动了,再没有做声。
荣恩泽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膊:“聪,徒劳无功之事,得不偿失之举,可免则免。为了不放过庄经世,而放弃庄小姐,这是条什么数?庄小姐的确是真心对你的,否则,她不会在你身陷困境时,仍不停地来看望我。”
这番话才真令荣必聪感动。
原来庄钰萍对自己竟如此痴情,就是为了她,而把跟庄经世的恩怨一笔勾销,也是值得的。
荣必聪终于来到庄园,求见庄经世。
庄经世—见了荣必聪,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是集尴尬、埋怨、防范、进攻于一身,他怕荣必聪来算账。
“你回来了?”
“是的,庄先生,不幸中之大幸,我终于平安回来了。”
“聪,这事我有责任向你解释。”
“庄先生,不用解释了,既然已经回来,事件的过程与原委,都不再重要了。教你们担心了好一段日子,我很难过,特来报平安,且致谢。”
庄经世一怔,随即恢复常态,从容地笑道:“聪,经得起大风浪的人,必成大器,敢作预言。”
“那要你多提携了。”
荣必聪如此地表了态,就等于前仇旧恨一笔勾销,重新与庄经世做朋友,做宾主,建立新关系。
完完全全出乎庄经世的意外。
“你来了,见过钰萍没有?”
“还没有。她在家吗?”
“怕是在的,我嘱管家将她叫来,让她惊喜一下,你们好好地谈谈。”
等待与庄钰萍重逢的那一刻钟,长似十载。
“聪。”
庄钰萍站在偏厅的门口处,叫了荣必聪一声。
第5节两个紧贴着的身体
荣必聪没有再回话,他一把将郭慧文拥在怀内,两个紧贴着的身体,令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此情此景之下的如此风流人物,荣必聪若不吻住了郭慧文,就是太不合情合理的事了。
深吻长吻之后,荣必聪吁了一口气,轻声说:“对不起。”
冰慧文没有答,她推开了荣必聪,走回屋子里去。
荣必聪像旧病按发似的,浑身有种软绵绵的、将要瘫痪的感觉。
他顺势跌坐下来,就在屋前空地上坐了整夜,直至天亮。
每逢回忆往事至此,荣必聪必然暗笑自己,当年的那一个晚上,真不知是怎么搞的,没有跟着郭慧文走进屋子去,那并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大丈夫所为。
若把这段情节独立地抽出来告诉别人,必然成为一个大笑话。
从前,人们是较纯情的,年轻人的色胆怕也较小,且更见于少男身上。
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的决断,什么时候都比男人清晰坚强,不像男人般拖泥带水,得过且过。
那一夜之后,没多久,郭愚回家来就很凝重地对荣必聪说:“局内的风声忽然又紧起来了,反正在国内,你是被软禁了,不易求得清白。荣先生,你就自己想清楚怎么办吧!我们就算不能帮你,也不会害你。”
话是说得既隐晦又明确,荣必聪心知肚明,他点头,问:“哪儿的边防最有把握?”
“你考虑清楚了?”郭愚问。
“对。”
“信不信由你,深圳与罗湖的接境禁区大半都没有人把守,只一列脆弱至极的铁丝网。可是,荣先生,万一遇上巡逻军甚至边防解放军,他们必然一抬枪在胳膊上就扳动手掣,百发百中,根本是先斩而无须后奏的行动。”
单是这种形容,已叫荣必聪的心跳出口腔来。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
因而必须孤注一掷,免得日子一拖长下去,他反而变得坐以待毙。
他决定下来之后,就跟郭慧文说:“我要走了。”
“嗯,定了日子没有?”
“明天吧!”
慧文点点头,嫣然一笑道:“祝你顺风。”
几句淡如白开水的话,其实犹如无味的一服毒药,灌下去,教人在五脏六腑内产生剧痛,以至肝肠寸断。
这最后一夜,荣必聪没有想过会如此难受。
他过分地低估了在这段蒙尘日子内,这位红颜知己在自己心灵上所发生的作用。
原来,在庄钰萍之外,还有女人使他动心。
人才这么想,房门就在几声轻敲之后被推开了。
月色,一如那个他吻了慧文的晚上那样柔美,从小小的窗口投射进来,正好教荣必聪看清楚站在房门口的慧文,活月兑月兑像一个下凡来人间施惠的小仙女。
她款移玉步,来到他的床前。
他伸手迎接着她。
赤果肌肤的接触为双方传来一阵又一阵极度的亢奋,这种亢奋升华,成了一份浓郁得犹如玫瑰花般芬芳的情意,迷醉着两个人儿的赤果心灵。
翌日,慧文送荣必聪出门。
他们手拉着手,走到村口。
分离在即,荣必聪面对着可爱可亲的郭慧文,连一句“我会回来”都出不了口。
他想过,自己应该说:“我设法把你接到外头去。”
然而,对一个纯洁如羔羊,且在无条件之下奉献自己给他的女子,有十分之一成分的谎言,荣必聪都不忍讲出来。
他实实在在地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香港去,就算回到了,前途也是茫茫。
可是,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他不得不拼搏,走出一条血路,寻回他的公平与清白。
他不可以无缘无故、不明不白地就这样屈死在大陆上,放过了陷害他的人。
对于郭慧文,他领了情,受了恩,却无法回报,教他羞愧与自咎至极。
他低着头,含着泪,无语。
反而是郭慧文说着别话:“聪,写信给我。”
荣必聪点头。
“你答应?”
“我答应。”
“若你仍在世上,你必与我通讯。”
这就是说,郭慧文最恳切最关心的只不过是荣必聪是否安全抵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