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添还是摇头。
“你不相信我会有办法?”
“我相信你没有用呢,总要劝服叶帆相信你,跟你合作才成。”
“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被人欺侮得太多,对人失去了信心。”
“谁欺侮她了?”贝欣问。
“太多太多人了。你没有来这儿之前的那段日子,叶启成不时从街上带回来的女人,总是拿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她来开玩笑。”
“怎么开玩笑?”
“恶作剧可多了,分明知道叶帆想要喝水,就拿个水壶高高地吊在半空,要她张开嘴来承接,然后哈哈大笑,说这叫马前覆水。”陈添猛地摇头:“连我们店上的球仔,有哪天心情不好,赌输了钱,也拿她来出气。那天你不是看到叶帆跌堕到地上去,就是因为我要上邮局取包裹,让球仔送一顿午饭,他偏要放在叶帆没有办法拿到的地方。一定是挨了整天的饿,才扑过去拿饭吃的。”
听得贝欣不住地打冷颤,这种人不如狗,侮辱人的自尊的把戏,原来到处都有。
从这一天起,她给自己一个特别的任务。
贝欣要把这个家打理出一个模样来,而且她要带给那无人照管的可怜的小叶帆一份发自友情亲情的人间温暖。
贝欣每天早上都要在天未亮之前就醒过来,到餐馆去,从厨房挽出十多桶冰,放到餐馆内的冰箱内备用。跟着她还要快手快脚的把当天要用的云吞皮取出,斩瓜切肉,把配料按叶启成的方法调好味,再包裹足够数目的云吞来。
餐馆自七点就启市,早餐、午餐、下午茶点、晚饭,直到宵夜,上铺时起码是凌晨时分。
叶启成多是一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
可是,贝欣还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继续工作。
她把餐馆后的居室打理出个样子来,一尘不染,几明窗净,所有的衣服都经浸洗晒干之后带着一份清香。
每天当她起床之后,一定把屋内的窗帘全部拉起来,透进满室的阳光。
除了叶帆的房间,因着她多次的叫嚣反对,依然是乌墨墨的一片。
贝欣几乎每天早上给叶帆送早点时,都好言相劝:“叶帆,让阳光进来好不好?是大白天了,总得明明亮亮过日子才成,这会令你健康快乐得多。一天到晚地活在幽暗之中,人只有越来越颓废。”
可是叶帆没有回应。
她不但是个腰腿残废的人,差点就让人以为她是个哑巴。
除了惊呼,叶帆拒绝跟任何人说话。
贝欣的细心呵护,完全得不着回应。
已经不知多少个清晨和晚上,贝欣一再给叶帆说:“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让你看看现在的家已经与以前不一样了,好不好?”
依然是那副木讷得似石膏像的表情。
贝欣虽未气馁,但都禁不住长叹一声,就退了出去。
她奇怪为什么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不懂得珍惜自己在世的光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而要这样白白地浪费掉。
贝欣知道她决不会这样做,她期盼着自己的有生之年能为亲人朋友,以至社会国家民族做一点有用的事,将个人的问题放到最后。
她坚信有志者事竟成。
就譬如她日夕盼望的有关伍玉荷出国就诊的消息,终于到来了。
她这天收到小花发来的电报,写道:“伍婆婆的出国批准与入境签证已经拿到了,现在买备机票,将于下星期三乘坐航机下午二时抵达三藩市。又及:自别后,小洋已回东北,再无音讯。”
贝欣是既感慨又兴奋,前者是为小花提起子洋,那种一揭疮疤,发现依然流脓肿痛的感觉,令她惊讶。原来一切并没有过去,只不过是隐藏在幽暗的角落里,害怕被人发现罢了。
兴奋又是势在必然的,因为日盼夜盼伍玉荷可以赶快到美国就诊,如今总算盼到了。
在收到电报之后,贝欣连看着叶启成时,都觉得他顺眼得多了。
叶启成对于贝欣要到三藩市接伍玉荷,送她到侯斯顿很不以为然。
他提出反对说:“店上的人手很紧呢!就由空中小姐把她照顾着前往不就很好了。”
“这是你的承诺。”
叶启成粗暴地说:“好吧,好吧,又是那句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告诉你,我对做君子素来都没有多大兴趣,做小人防卫自己没有什么不好,仁义道德太多了,我可吃不消。幸好我没有答应你要到美国去多久,快去快回,就给你二天假期,足够了吧!”
贝欣还想争辩,难得她能跟伍玉荷重逢,当然希望多留在她身边几天。
可是她刚要据理力争,叶启成就举起手来,摇摇摆摆,拦截她的话,说:“别再多说,你再不回来,怕叶帆就要饿死了,是你要把照顾她的责任硬揽上身的,没有人会愿意接替你的这份职务。别说我不言之在先。”
贝欣轻叹一口气,她不是折服于叶启成无理的要求之下,而是答应叶帆,她会得尽快回来照顾她。
贝欣不想放弃在叶帆身上看到第二个奇迹。
她在临行的那个早上,坐到叶帆的身边去,温柔地说:“叶帆,我要到美国去,接我的婆婆到侯斯顿治病,很快就会回来了,大概三五天的功夫吧,我就回来照顾你了。这几天,你好好地思虑一下,要不要尝试引进一房子的阳光,到我回来时,你给我答案好不好?”
叶帆是永远的缄默,永远的不回应。
贝欣只好轻拍她的手背几下,就站起来打算赶往机场了。
还是叶启成嘱咐周友球开了车子送她到机场去的。
人还未见到伍玉荷,贝欣的心就早已飞驰至十万九千里外的外祖母身边了。
小时候,贝欣老是缠着伍玉荷说:“婆婆,你放心,将来贝欣长大了会好好地孝敬你、侍奉你。”
伍玉荷总是笑呵呵地问:“那好啊,看你怎么有本事好好地孝敬我、侍奉我。”
小贝欣不知哪儿来的灵感,竟然说:“我嫁个好丈夫,不就可以把你供养得福泰安宁了。”
伍玉荷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现今贝欣嫁的不算是个好丈夫,但,贝欣想,那不要紧吧,最要紧的还是能好好地孝顺和照顾外祖母就好。
正要从周友球手上接过行李入闸登机去,就听到有人自老远叫她:“成嫂,成嫂,慢走着。”
贝欣回头,垫高脚眺望,只见陈添正吃力地火速跑来。
“什么事如此着急?”贝欣意识到事态并不寻常。
“刚接到大陆拍来的电报,成哥拆阅了,嘱我赶来给你看,并接你回家去。”
贝欣第一个念头就是飞机误点了,或因着航班的种种问题而要改期启程。
可是,当她打开电报一看时,吓呆了。
电报自她的手中滑落,贝欣全无知觉。
在一旁的周友球忙道:“究竟什么事?”
陈添一直搀扶着贝欣,缓缓地向着停车场走去。
“成嫂,别伤心,人死不能复生,老年人总有离去的一天。”陈添这样说。
是的,正是小花拍发来的电报,道:“伍婆婆的病情突然恶化,又一直不容许我给你摇长途电话,只把一信给我转交予你,已用特快邮件专递,就在今天早晨,我去看望伍婆婆时,发觉她已不再醒过来了。”
贝欣觉得她的心痛,如此的似曾相识,却又比前一次更深更重更难以忍受。
那是在广州火车站的月台上,文子洋高声叫唤她的名字时,一种绝望的、羞愧的伤痛,蚕蚀着她的心房。她愤怒为什么上天不怜悯她,要让她在这最后关头,还要亲身体会一次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