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了,贝欣掉头就走,一揽她的大衣,就跨上了已然隆隆隆地冒着灰白色浓烟的火车上去。
“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坐到她身边来的叶启成似笑非笑地问他的新婚妻子。
贝欣没有回应他的问话。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内,视线望到车窗外的远处,有被浓雾罩着的远山,无法再含笑话别。
她是说过再见的,只是心上说的话,没有人听得见。
贝欣人生的第一次旅程,不是从祖国到异邦,而是学习将所有的委屈与苦痛沉淀到心底去的一个艰涩的过程。
贝欣尝到在欢颜冷面的背后,如何把两行热泪往肚子里流。
哪有一个少女会容易忘怀她的初恋?
哪有一对有情人会忍得住分离而不握别?
哪有目睹了自己的挚爱历尽艰辛,走尽万里路途归来,只求一见,而不动心动容?
可是,男女之爱外,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感情和责任,不能说抛弃就抛弃,说不理就不理。
人生活在世上的目的不只是为了要恋爱,要跟自己爱恋的人双宿双栖,父母之生我养我育我,要回报的实实在在很多很多。
只有朝这个方向想,贝欣那碎裂了的心,才慢慢地愈合起来,那心上淌流着的血泪,才缓缓地干涸掉。
适应新的环境,配合新的身分,扮演新的角色,履行新的义务,一切一切都艰巨惊骇得令贝欣不胜负荷。
太多太多的意外在她抵达温哥华之后,一桩一件地接二连三地发生,使她始料不及,一时间吓得有点六神无主,不懂得应付。
当叶启成把贝欣带回他那在温哥华唐人街的餐馆店铺时,贝欣发觉这店上的设施并不比广东县城内的很多酒楼茶馆装璜得好,尤其是当叶启成把她带进店铺后面的居室去时,连贝欣都忍不住问:“我们就住在这儿?”
“当然了,你以为我们会住在哪儿?你从机场到这儿来沿途上看到的花园房子,没有你我的份儿,都是洋鬼子住的,要住洋楼,养番狗吗?成!再改嫁给红须绿眼的加拿大男人去,嘿!”
贝欣并不是嫌弃铺后居室的浅窄简陋,只是奇怪那要住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污糟邋遢、乌烟瘴气到发出阵阵令人欲呕的霉味来,这比在小榄镇上农庄的猪栏还要令人难以忍受。
她似乎逐步逐步地揭开了丈夫的面罩,开始从他的住处,以至他的言语、行为透视出他的个性和人格。
叶启成把贝欣带到一间房子里,将行李掷到一旁去,道:“这就是我们的睡房,没有新房的气氛,是吧?不要紧的,有新人就有新气象,是不是?”
才说完了,就把贝欣抢在怀里,一张喷出恶俗口气来的嘴就贴到贝欣的唇上去。
贝欣惊叫起来,使尽了吃女乃的力,把对方推开。
“你干什么了?到今日今时你还想赖帐不成?”
贝欣摇头,急道:“不,不,我只是累了。”
才说完这话,就隆然一声,传来重物堕地的声音,贝欣吓一跳,道:“是什么声音?”
“他妈的!一定是那死不掉的害事。”
叶启成没有理会贝欣,就管自走到只有一板之隔的邻房去。
贝欣急步跟着他,一看,微吃一惊。
“怎么了?”
贝欣看到一位年纪跟她相仿的女孩,狼狈地跌倒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望着地上不远处一碗已然打翻了的饭菜。
“死不知自量的人,干么无端端要爬起身来,你有这个本事就好了!”叶启成粗声粗气地痛骂那女孩,一点怜惜的心也没有。
女孩微抬起头来,在黯淡的灯光之下,眉目倒是相当清秀。她拿手艰难地撑着地,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听到她以微弱的声音说:“爸,我饿,很饿。”
贝欣回头瞪着叶启成,她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可怜的女孩子,喊叶启成做爸爸。
他有这么一个女儿吗?作为父亲,怎么可能如此狠心地对待自己的女儿?
女孩子说她饿,很饿。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让一个如此好看的少女饿着伏在地上申吟?这怎么不像人?简直像一条狗!
贝欣摇着头,把这个可恶可耻的念头赶快扔掉。连这么个想法,都好像开罪了跟前这可怜的女孩子似的。
贝欣慌忙地跑前几步,打算把她扶起来。
可是,不论如何使劲,对方就像一个贴在地上的物体,无法能顺势借力就站起来似的。
贝欣惊惶地望着叶启成,向他拿答案。
“她能站得起来的话,满天都是亮晶晶的星星了。他妈的,你娘怎么不带着你走,留下来白现世,弄得我通身负累。”
说罢,走前几步,一把将她揪起来,就扔回床上去。
那女孩痛苦得整张脸都痉挛着,被扔回床上去的身子,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眼前的这个情景不可能是属于人间的,只应在十八层地狱才可能见得到。
贝欣连忙回头问叶启成:“她是谁?她是你的女儿吗?”
“你别管她,来,来,管我们的好事。”
叶启成使劲地拖着贝欣,把她扯回原先的房间去。
“慢着,我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虐待她了?”贝欣试图挣扎。
“你别是敬酒不喝喝罚酒,罗罗嗦嗦的,我等你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别说我对你不客气了。”
说着,就一手抓紧贝欣的头发,让她的脸昂起来,自己则像头兀鹰俯冲到地面上捕捉猎物般吻下来。
贝欣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再忍受目睹自己被饿狼恶魔吞噬的凄惨景况。
原来世界上至大的痛楚不是饥饿、贫困、疾病,甚或死亡,而是在自己极度不愿意、极之想顽抗的情况之下被迫接受一场身心的侮辱。
伍玉荷曾不住教导贝欣,要她训练自己坚强的求生斗志,在任何困苦的情况之下,都要有活下去的意愿。
然而,在贝欣知道她要一生一世地属于这个魔鬼似的男人时,她宁愿速死。
有他在自己清白的心神之内,宛如在一池清水上翻动了泥土,浑浊得会教人呛死。
贝欣在对方高涨至极度兴奋的那一刻,她简直痛苦得不能呼吸,以为自己这就要窒息而死了。
像过掉了千秋万世之后,贝欣发觉自己还能稍稍蠕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活着。
既是没有死,就得继续活下去。
继续活下去,却活得了无生气,如行尸走肉一般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贝欣坐起来,环视四周的环境,教她思念起在故乡那个虽然简陋,却甚明亮整齐的家,更想起外祖母伍玉荷来。
她曾不只一次地在贝欣小时候就教她说:“你呀,以后长大了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论鸡栏抑或狗窦,都要由那个做主妇的负责,把一个窝洗擦得光光洁洁,窗明几净才是。”
贫穷永远不应该成为生活没有规矩秩序的借口。
生活的畅快和顺在乎人的意愿与心思,而不在乎物质的盛衰。
贝欣想起了伍玉荷的教诲,自然也想到她远在家乡,极需要自己以后的照顾。
于是她下定决心,视昨日已死,今日开始,奋发做人。
贝欣先往浴室洗了把脸,淋过了浴,人就精神得多。
贝欣看到积压在浴室角的一大堆脏衣服,早已发出霉臭气味,便赶紧扔进浴白内把它洗干净。
正想将洗净的衣服拿到外头去晒晾时,贝欣又经过那躺着个女孩的房间。
她不期然地把衣服放下,推门进去。
房间内的灯光很暗淡,仍看得见床上平卧着的女孩,没有睡着,她瞪着眼,并不友善地看着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