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包括你母亲、你兄长,甚而你侄子?”
每个人都有权作出选择,享受自抉择中所得到的愉快,也要忍耐自抉择中所得到的难堪。
“我们令他们难过。”
“除了富山,他们已是你的陌路人。再通过我,而建立的关系,他们承认,是彼此一个新的开始。他们不接受,则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个体。”
我骇异地望着丁柏年,张着嘴良久才晓得问:“这连你都在内吗?”
“为什么不?”
头突然有点痛,我以手托额,说:“我需要时间去想清楚,柏年,请容许我想清楚。”
“曼,”他摇撼我的手:“跟我到美国去,是要换过一个崭新的环境,才能令你的头脑清醒,也只有在一个完全现代化的社会内,你会只重视个人的观感而下一个正确的决定。留在本城,气氛太不对了。”
没想到柏年有如此的坚持与执着。
为我而不肯屈服、不肯让步、不肯懦弱,是太令人兴奋了。
我答应好好的考虑,尽快决定行程。
生活上太多太多的突变,令我不安,使我忧疑,教我难过。因而屡屡失眠了。就算日间的工作有多忙,晚上一睡到床上去,血液就全抽调到脑部,思考那个严重的私人问题,无法成眠。
真奇怪,就在不久之前,丁松年跟我闹婚变,忙不迭的到处求教于人,就是单单吐一吐苦水,都是好的、舒服的。
现今呢,几次打算摇电话给周宝钏,都作罢。
不想烦扰朋友,增添对方的责任。
教人家怎样说好呢?鼓励我快快抓住第二春,如何对得起秦雨?如何承担将来丁家的人事纠纷?倒转头来,劝我放弃呢,则长年大月,春去秋来,眼巴巴看着一个女人要顶着过那凄苦寂孤日子,又怎么忍心?
强人之难,真是太不公平之举了。
自己的愁怀,真不必向任何局外人伸诉。
第十一章
第51节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立即接听。
“还未睡吧!”对方是周宝钏。
真是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听到她的声音,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没有,还没睡。”
“在看电视?”
“不,不,电视新闻早已播完,我不是个电视节目迷。”
“看书?”
“也没有。只躺着胡想。”
“人生总有很多很多不断发生而无法想得通的事。”
“是的。”
“秦雨托我向你辞行。”
“什么?”
“她要到美国去?”
“是吗?美国西岸还是东岸?”我急问,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大大出乎我所意料之外,她到德州去,绝对不是丁柏年打算小住的地方。”
对方这么说,别饶深意吧。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静待对方把要说的话讲下去。
“秦雨这次远行可能要很久才回来,到了那边,她会重新考过律师牌照。”
“是要定居吗?否则考美国律师牌对她没有大用处。”
“也许是吧,她不要再回香港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很多人的远走高飞绝对不是为了九七。能有把臂握于应付时艰者,还是会有勇气奋斗下去,秦雨的情况不同。”
我再次缄默,不知该如何接腔。
“秦雨托我告诉你,有幸福在手,不宜诸多顾忌,世界上最犀利的人言仍不敌内心的愁苦。她原想亲自给你说这几句话,只是跟你到底只能算交浅言深,倒不如由我这个总算跟你共过患难的人说一声,更能显示诚意。”
我呆住了。
宝钏继续说:“秦雨是个大方爽朗、潇洒慷慨人,她是真心诚意的。”
“谢谢!”我只能如此回应。
不是不信秦雨,惟其信她了,更觉着难堪与不忍,无辞以对。
“曼,你自己又打算怎样?”
“我?”我轻叹:“还没有打算,真的,太难了。”
“认清楚自己的感觉才是正经。”
“谢谢你。”
秦雨走了。
能够挥一挥手,不带走半片云彩地孤身上路,未必全是负面的结果。谁能在今天可以如此天高海阔的自由自在?
我是太羡慕能全无顾虑、率性而为的人,秦雨拥有的客观条件与主观坚持,都不是我所能拥有的。
如果环境能对调了,多好。
她必会不畏艰难、不惧舆论、不惜牺牲,与丁柏年双宿双栖。
而我,多么愿意一走了之,天涯海角去远。
届时,惦在心上的人儿,怕只有儿子一人。
星期天,就把富山带出来玩。到新界走了一圈,便到马会去吃午饭。
“妈妈,”富山在吃完甜品之后,煞有介事说:“我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件要紧事?”
“当然可以。”看着儿子那微带紧张的神情,不禁从心里笑出来。
“你先答应不论我有什么说错的地方,你都原谅,你都不会以后不见我?”
“富山,妈妈永远不会把你的过错记在心上,连妈妈自己都曾有过不是,对不对?且我答应,不会不见自己的孩子。”
“好。”
“那么你说吧!”
盎山巴巴的瞪大眼睛看我,分明的倒吞了一口涎沫,依然没把话讲出来。
究竟是什么为难事?如此的口难开?
“富山,你尽避说,妈妈不怪你!”
“妈妈,我求你答应一件为难事,可是,如果你做不来,也不要紧,我会明白。”富山再认真的挺一挺腰说:“我现在这个年纪已经明白,相信我长大了之后,更加明白。这是李老师给我说的。”
“既是你提出的要求,妈妈做不来,你也会谅解,那就更好了,李老师教导有方,你尽避说吧!”
“妈妈,你跟爸爸复合好不好?”
真是晴天霹雳,我差一点点就要晕眩。
“妈妈,妈妈,请别怪我,请别动怒。”
孩子急得想哭,一直嚷:“我原本不要给你说的,只是,……只是我也实在希望你可以跟爸爸再在一起,所以就答应说了。”
盎山终于饮泣起来。
可怜的孩子。这般的委屈,只为希望有父有母。
我们何其残忍,把孩子生下来,却不让他活得幸福愉快。
“富山,不要哭,妈妈不是责怪你,只是妈妈力不从心。”
“妈妈,我想,爸爸仍是爱你的。”
“小孩子不知道我们的许多恩怨事。”
“要不然,为什么爸爸要我来给你提出这个要求?”
“什么?富山,提出要求的是你爸爸,而不是李老师吗?”
“当然不是。爸爸嘱我见到你之后,要给你这么说。我怕,于是去求教教李老师,她教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跟妈妈坦白说出爸爸的愿望,是可以的。但不要勉强你,每个人总有自己的理由去做一些事,和不去做一些事,都是每个人成长之后的权利。我将来大了,也有我的自由选择,旁的人,即使是亲人,也不可以强迫我!”
李老师真是个好老师,但望能有一天,我亲身去面谢。
第52节
“妈妈,你答应爸爸的要求吗?”
我真要失笑了,孩子是天真得可爱,他以为一件属于终生问题的大事,宛如问母亲可否买一件玩具,答案是肯定抑或否定,都可以立时三刻就决定下来。
“富山,妈妈要好好的想一想,这是一件大事。”
“爸爸叫我问,你要不要跟他见个面,大家商量。”
“看看吧,富山,我把你的说话都听清楚了,回家去,我会得想,好好的想。”
“妈妈,当你好好的想时,可否连我的愿望都一并想在一起?”
“富山,这是爸爸教你说的话?”
孩子拼死命的摇头,说:“不,不,不!妈妈,求你相信我,这不是爸爸教我的,是我的希望。妈妈,我希望爸爸和你能带着我一起回家去住,倒转星期天才上祖母家看望她。”富山说这几句话时,眼泪流了下来,“可是,妈妈,我知道你有你的困难,我明白,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