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闭着眼睛,由得泪水不住的自眼角渗流。
直至有一阵尖锐的、吱吱喳喳的女声,在我的床旁响了起来,使我极度难过的情绪受到了骚扰而不能持续。
我知道是仇佩芬她们来了。
一大段的时间都在重复又重复那一番痛骂丁松年、指责邱梦还的说话。
你一言,我一语,在病房内闹哄哄地开起研讨会来。
“要真是拿条命出来拚了,都还没有结果的话,那丁松年就是过份得离了谱了。”
“你别太乐观,男人变了心,就算你千死万死,都不能把他挽回,何况不是真死了?”
“真死也不管用呢,极其量歉疚那一年半载,便又是没事的自由人一个,依旧轻轻松松,为所欲为。时间可以治疗创伤、可以磨灭诺言、可以洗刷疚累。”
“真死假死,都是进退两难,有比这更叫人难为的没有了?”
一大堆女朋友,轮流来病房亮相。
都不约而同地努力发表她们对我婚变的意见。那种义不容辞的热闹气氛,太令我觉得不胜负荷。
我或许是气馁了,气馁得只望能独个儿静下来,思考一些问题。
然,病房始终如会客室,人来人往,个个都情绪高涨,抱了看热闹的心情,带着趁高兴的语调,前来慰问我这个落难人。
我开始由敏感而惆怅,而无可奈何。
身畔又响起了一个小小声音,喊我:“妈妈!”
我睁开眼睛看,是丁盎山,我惟一的儿子。
孩子的脸有一份明显至极的惶恐,见了我,像见了一样他并不认识,至为恐怖的物体似。
他是我的亲生儿呢,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了?
又一次的茫然。
站在他旁边的是丁松年的母亲,她看牢我,问:“好了一点没有?”
我点点头,没有造声。
对于家姑,一直没有培养出亲切的家属感情来。现今只直觉地感到她对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只会投不信任的一票。
丙然,不出所料,家姑说:“大嫂,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什么事也得冷静分析后果才好。要真是一死能解决到问题,怕世界上的人口起码要掉一半。你这样冲动,只有叫富山父子更远离你。反而是好好的生活下去,有商量,日后还有一重新的好的关系,你要想清楚。”
铁案如山。就算我生我死,都不可能改变一个事实,就是丁松年一定要离弃我,他身边最亲密的人,譬如他的母亲和儿子,都支持、认可了这个事实,且觉得合理。
我苦笑。
忽然间心灰意冷至极,不想再作任何挣扎与反应。
真的,正如家姑的提示,我好应该想得清清楚楚,为什么我和丁松年会弄到今日的地步来?
出院之后,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生活起了很大很大的变化。
从前,我是从早忙到晚的,现今呢,差不多是百无聊赖。
早上没有必要起来,陪伴丈夫儿子吃早餐。
也不觉得有需要频频到理发店去做头发、上健美院去做运动、逛名店购物。意兴阑珊只为没有了女为悦己者容的推动力,扮靓粉饰为谁?
女友们的约会,似乎变得零星落索。
偶然的牌局,我都不愿意赴会,提不起劲去轻松耍乐。我仍希望朋友能陪着我,跟我谈话,跟我说着丁松年的一切,跟我想办法去挽回丈夫的心。
每有机会跟仇佩芬、吕媚媚、或嫂子吕漪琦坐在一起,我会滔滔不绝的谈往事,追问她们那两个我千思万虑都没法子解答的问题:“为什么丁松年会变心?”
“怎样才可以令他回到我身边来?”
就在前两天,当我千求百拜,请仇佩芬推了她的牌局,来我家,陪我谈天时,说上了两个钟头的话之后,她忽然拉长了脸,毫不客气地说:“你这叫有完没完了?老在那些问题上兜圈子。下一回你别老缠着我,换一个目标,寻些别的朋友分你的忧,解你的闷去。”
说罢,很不高兴地走了。
第七章
第31节
对于朋友的处理,我似乎都是乱了阵脚。
至于晚上,完全没有了各式应酬。从前的酬酢,全是以丁松年夫人身份出席的,现今虚有其名,当然没有了我的份儿。
包好笑的事,继阿珍之后,其他两个女佣都向我请辞了。理由不再重要,总之,她们去意已决,临走还笑着跟我说:“太太,你多保重!”
那已经算是好头好尾的表现。
偌大的一间复式华宅,空洞洞,只余我和剩下来的一个菲佣相依为命。
情景似乎凄凉得近乎可笑。
太戏剧化了罢,仿似一夜白头般令人难以置信。可以在转瞬间,不只是璀灿归于平淡,且是热闹变作清,多情幻化无情。
辗转难眠,我伸手抓起电话来,摇去给大嫂,我说:“是我!”
对方叹一口气:“除了你,半夜三更摇电话来的人,还有谁?”
语气的无奈,好比刺骨的寒风,直灌我心。
“我摇的电话还算是我娘家的吧?”我气了,这样回她的话。
“曼,你不明白你大哥的习惯,床头电话一响,他醒过来之后,以下的半晚就休想再睡了,我看,你是真的越来越多心了,这样子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难怪仇佩芬对外头的朋友说,你成了她的一个大包袱,不管你不理你,就得顶个不仁不义的恶名,管你理你呢,日日要陪着无所是事,愁眉不展,往下发展,怕自己也要闹神经衰弱……”
我没有待她讲完,已经挂断了线。
如果我决定再自杀一次的话,这一次就是完全出于真诚,别无其他用心,只想了却残生罢了。
真诚应该是无敌的吧,事出于诚,成功在望。
问题是,我是不是真的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生无可恋甘为鬼,世上还有什么人与物,是我放不开的?
然,如果放得开,那又何必要死?
翻来复去的想,只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生也为难,死也无谓,真真正正到了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境界。
日与夜对于我是完全颠倒过来的。
整晚的不能入睡,一直胡思乱想到天明,才累极息一息,这一息绝对可以到日上三竿。补给了精神体力之后,又再在清醒的时刻重新伤心过!
这个循环,令自己不自觉的变为废人。
今天,醒来对镜一照,吓得什么似,根本不欲形容这么个彻头彻尾落难人的形相,恐怖有若鬼魅。
我抓起手袋,披了件外套,就冲出街外去。
这才醒起,家里的司机被丁松年的母亲调派到她家里去了,为着丁盎山跟她住,司机要侍奉孩子上学。
我干站在大厦门口达十五分钟之久,才截到一辆计程车。
罢下那辆计程车的是住我们楼下方宅的一个佣人,见了我,也不打招呼,瞪着眼,看我似看怪物。
一个被丈夫、儿子、娘家、朋友遗弃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依然走在人前,是有点新闻价值的。
我慌忙的钻进计程车里去,闭一闭眼睛,怕泪水冲出来。咬一咬牙,回一回气,我嘱司机把我载到理发店去。
最低限度,仍打算忍辱偷生的时期,也要把那头胶着腊着、完全没有了发型的头发,打理得干净一点。
这也是个走出屋外去的上好藉口。
阿顾依然走过来问:“丁太太,要修甲吗?”
我点了点头。
从前,阿顾一边修甲,一边晓得讲一些我爱听的说话,这天,她完全缄默。
我禁不住问她一声:“你的亲戚调到包装部去,工作得还愉快吧?”
阿顾懒闲闲的答:“啊,他没有再在丁氏上班了。”
“这最近的事吗?”我问。心里头一凉,是不是丁松年离弃我,就连我曾推举过的员工都要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