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笑真连眼光都没有移离画报,只间闲地说:“随便吧!”
连俊美捧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放到阮笑真跟前去,热烈地招呼她,说:“趁热啊,吃饱了肚再做不迟!”
对方一派懒闲闲的表情,用筷子挑着面,问:“你打算今天做到几点钟才让我收工?”
连俊美一时问呆住了,碗里的热气,蒸蒸的走上她的脸,令她有点脸红耳赤,只含糊地答:“随便吧!随你的便吧!”
“那我再过两小时左右就走了!”
“好的,好的!”
连俊美一叠连声说好之后就低头吃面,想不出有甚么其他话跟对方说。
吃过了面,那阮笑真也没动手把碗放回碗盆里,更别说替连俊美把碗筷洗干净。
她有点无可无不可的再坐到小矮凳上,捡起一个个水晶杯,拿连俊美买回来的专门包装用的泡泡纸,将之包扎。
连俊美只好耸耸肩,决手快脚把碗筷洗掉。心想,不能怪实对方。她讲明是来做搬家的高工的,并不包括家务上头的厨房工作,况且,这儿是加拿大,崇尚分工,谁都不习惯当一脚踢,包揽所有事务上身。
两个女人困在一个环境内,本来应该聊天聊得天翻地覆的。然,这位阮笑真并不爱开腔,整半天,鼓着腮,自处愁城,搞得连俊美都无端紧闷起来。
连俊美越来越觉得静谧的气氛很不自在,她于是试逗看对方讲话,意图把两人之问的关系变得熟络兼热闹一点。
要这样闷鼓鼓的,倒不如一个人做还舒适得多。反正长命功夫长命做,不急就算了。
“我都忘了问,应该怎样称呼你?”连俊美问。
“随便吧!”
“那就称呼你阿真姐。”
“嗯!”对方回应得一点都不起劲。
“阿真姐,喜欢加拿大吗?”
“人人都爱问这个问题!”
答得实在晦气,又教连俊美一时语塞。
“没有喜欢不喜欢的!”阮笑真歪一歪头,拿胶纸狠狠地贴住了那块泡泡纸,再继续说:“都已是既成的事实了,好似嫁了人的女娃,白米煮成熟饭后,还有甚么办法?”
连俊美不晓得是否应该出言安慰,阮笑真的语调是有嗔怨,但可没有实斧实凿的说出难题来。
连俊美想想,还是改变话题比较好,忽念到对方在香港时是个有一点点名堂的职业妇女,若跟她讲讲过往的光辉历史,怕是最能逗她高兴的。
连俊美又想,为甚么自己如此用心地结纳对方呢?也不单单为了要留住一个高工吧,加拿大的环境容易产生人人平等的气氛,既是一场相处,尽力迁就,有何不可呢?
“阿真姐,听我朋友说,你以前在香港是个女强人?”
说时迟那时快,阮笑真那乌云盖月似的一张脸,忽然在听到这句说话之后,宛似拨开云雾见青天,眉眼都是笑意,道:“怎么敢当这个称号了?反正香港有个经理街头的女人,真是说少不少,不都成了强人吗?”
“你是管那一方面的事的?”
连俊美是随便的一问,这可不得了,阮笑真一开腔,唏哩哗喇的说上几车子话,把她当年在位时,如何对手下指挥若定,如何对业务运筹帷幄,她的机构如何威煌,她的老间如何架势,说得津津有味,口沫横飞。
连俊美一直在旁唯唯诺诺,做足了面部及语调上的回应。
直胡扯到下午四时多,阮笑真就走了。
已经比她原先预定收工的时间退了整整一小时。
阮笑真走了以后,连俊美突然觉得累得不成话,干脆甚么也不管,跑到床上去躺一躺再算。
谤本就不是个惯于应酬的人,且就算要连俊美充撑的场面,都不是刚才的那一种。当你面对着一个原本陌生,应该来帮你忙,减轻自己负累,而到头来得到相反效果的一个人,那份莫名其妙的狼狈是很容易乘人不备而把你拖垮的。
疲累的却又不只连俊美一人。
阮笑真返回她那高吉林区的家时,全身的骨头都似发散开来,有种甩甩荡荡的感觉。
她一直睡到八点多,才被女儿李湘推醒了。
“妈,你还不醒过来呢,我们要吃晚饭!”
李湘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长一脸的暗疮,神情委委屈屈的,都不像个小孩,倒有三分似旧时代里头的灶下婢。
阮笑真厌烦地望女儿一眼,翻一个身,道:“人家外国孩子一满十二岁就到外头找份兼职,或是上麦当奴当店员,或是做钟点保姆,你呢,来到外国也不适应,依然大模斯样当你的香港小姐!”
李湘抿一抿嘴,忍住了要掉下来的一泡眼泪,负气地走出母亲的房间,还隐约地听到阮笑真在叽咕:“等你爸下了班回来,给你弄吃的,或打开冰箱翻一翻,总有吃得下肚的东西。饿了只管叫嚷,无非一个懒字!”
李湘再不觉得肚饿了,她跑到厨房去,看着那冷冷的冰箱发呆。
屋子静悄悄的,连她哥哥都不在家。李荣虽是个男孩,但年纪跟李湘接近,一直以来,兄妹俩都是相处得怪融洽的。
从前未移民,住美孚新村,李荣与李湘放了学,若遇上那一天女乃女乃看望他们的姑母即李通的妹子李英去了,兄妹俩就到街口的云吞面店吃水饺。他们不像其他孩子般钟情于汉堡包或是家乡鸡。
有时,功课不算吃紧的话,李荣还会带同季湘去看一场电影,又买包斋鸭肾,还走回家去,边吃,边讨论剧情,其乐无穷。
可惜,好景不再。
李湘,现今是孤寂无告的。
李荣跟她虽是同一间学校,但他有他的一班同学。因为李荣没有车子,也未足龄学车,他很依靠有车阶级的同学照领。自己既是托庇于人,就很难把小妹子也关照在内。有多次,李湘讪讪地问:“哥哥,可否带同我一起到外头走走!”
李荣摇头,事实上,李荣是自顽不暇。
香港地方小,一条地铁绫真通港九,外头世界是海阔天空任鸟飞,不知多自由自在,就算靠一双腿,单在一个大型屋村走动,就已经节目丰富。
来到温哥华,地利尽失,还欠东风。李家孩子口袋里的零用都有限,更遑论有自己的座驾,没有车子,上那儿去都不方便。
这最近跟李荣走在一起的几个男孩子,其中四个是越南来的,身边弄了一辆三手汽车,可以塞那么五个大男孩在里头,风驰电掣地到处逛。有了这个方便,李荣才不致于天天对牢脾气越来越不好的母亲,闷死在那小屋子里,更多不快!
李湘没有李荣的助阵,益发寥落。她跟班上的孩子又不大合得来。主要是语言隔膜。
不是说李湘不懂英语。然,再灵光的英语,仍非母语。整日眼巴巴的看着同学们口若悬河,巴喇巴喇的说几车子话,李湘都无法插一句半句嘴。又李湘根本对整个国家民族都陌生,孩子们有时以本地传统的事件讲一两个笑话,各人都笑得弯了腰,独独是李湘丈八金刚模不看头脑,害得她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自觉是彻头彻尾的一个小白痴,那种感兑实在是太坏了。
人倒起霉来是有头有路的,班上也真有两三个顽皮的外国小孩,专门的撩是斗非,对看那些好欺负的同学,就欺到人家的头上去,最作兴拿言语去戳对方,教人尴尬。就像这一天,那几个小表头就寻李湘这班上的中国女娃的晦气。说:“喏,我们爸妈说,这阵子高吉林的地柜都突然间涨高了,为甚么呢?原来是你们香港人移居于此!真奇怪,你们不是都爱住温哥华西边的桑那斯区吗?怎么原来像煌虫一样无远不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