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我们坐到餐厅里头吃晚饭了,我的心仍卜卜乱跳,没有平伏。
是晚,致生吃得特别的多,我则吃得额外的少。
致生并没有再提出成家立室的要求,然,一整晚,他只是说:“你喜欢客厅什么颜色?米色较调和,而且,将来要是转让,这个颜色也比较近乎一般人的喜爱,对吗?至于主人房的颜色配搭,就由你拿主意好了。”
我一时没有答腔,他又问:“你会不会喜欢以粉红色为睡房作主色?”
我下意识地答:“不会。我最恨粉红色。”
“感谢主,我也是。那么,白色好不好?会不会太难打理?”
“灰蓝也是可以的。”我只好答。
“太冷了吧?”致生想了想,立即改变口气:“随你吧!”
就这样打开了滔滔不绝的话匣,无形中,代表一切。
我不是不心知,不肚明的。
只是心态在这三朝两日内,急剧转移;也许工作过于紧张劳累,顿生希望自己有个安乐窝的怪感觉。
晚饭后,致生没有提出新的节日,就送我回家去。
“我从没有到过你家去拜会伯母,今天晚上可方便?”
就在下车时,他讷讷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是时候了吧?
我轻轻点了头。
虽不至于有事已至此,夫复何言的感慨,但,事态发展,到底在顺理成章之外,还有一点点的迫于无奈。
无奈于自己心头起了孤独的凄怆,无奈于女性终归要屈服在家庭至上的传统观念上,无奈于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跟致生形成拖泥带水的感情关系,更无奈的是,我并没有其他选择。
看见钟致生在我家大厦附近的士多,立即备办了该店最上乘的礼品,心头总算有点安慰,脸上也有光彩。
我先按了铃,才再用自己的门钥开启大门,并且高声喊:“妈,妈,我回来了!致生也来看望你!”
母亲自厨房里走出来,一脸的油污,头发也是蓬松的,手还戴着胶手套,分明在做着洗碗的功夫。
她老人家一时间搞不清楚什么一回事,只答道:“什么事?高声叫嚷?”
随即她看到站在我背后,傻乎乎地咧着嘴笑的钟致生。
致生有点战战兢兢的,慌忙向她点头:“伯母,你好!”
“啊!好!”妈妈骇异地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再瞥见致生手上那个老大的礼品果篮,才猛然醒悟到是什么一回事。
“坐,坐!是钟先生吗?”
“伯母,我叫致生!”
“致生,好,好,致生,坐嘛!”母亲的神情是复杂而兴奋的,脸上有一点点应该高兴,却又不便太高兴的挣扎痕迹,添了滑稽,反而使她变得年轻,且营造了轻松的气氛。
“楚翘,你干么不给我照会一声?看,我什么准备也没有,快去给钟先生倒杯茶!”
一切都像足这一百几十年相传下来的相亲模式进行。
样板的岳母见女婿表情与台辞,也真是全无新意。
我一直坐着看母亲与致生玩着问答游戏。
他们分明是初相识,然情景气氛效果反应,如此的似曾相识。
人生,有什么突破?
到了某个阶段,就上演某类戏,仅此而已。
夜深人静,我躺到床上去时,深深地感叹,几乎整夜的不成眠。
也许因为疲累,这两三天回到公司去,我格外沉默。
方婉如一直充任着我助手及秘书的职位,跟我尤其亲密,当然很觉得我的这个表现,忍不住寻了个适当的机会,笑眯眯地问:“这几天,睡得不好?”
“对呀!你怎么知道?”
方婉如道:“这是自然现象,我姊姊大婚之前的好几个星期,分明累得塌下来似,晚上一躺到床上去,便又兴奋得睡不着了。人真是难堪,有悲凄之事,难以入睡,有可喜之事,也一样失眠!”
我竟没有脸红,反而急得脸上一定显了一点苍白。
“婉如,你说什么?”
方婉如被我这样子一问,很难为情,久久才说:“不是说,你快要跟钟先生结婚了?”
“谁说的?”
“外面的同事都这么说。”
第29节
消息传得比当事人接受事实还要快!
唉!
并无羞涩、惊骇与兴奋。还只是感慨,说不出的层层叠叠的感慨。
我的反应多少令婉如吃惊,她悄悄地退出了我的办公室。
他们全知道了?
我就没由来地伏在办公桌上,突然的失声痛哭起来。
第一次,我在工作岗位上哭。
不甘不忿不情不愿不舍得的情绪,一古脑儿凝聚心头。
教我喘不过气来,只有放声大哭一场,才能宣泄抵消掉这股压力。
要结束一个我并不完全愿意结束的阶段,要开始一个我并没有完全渴望开始的人生,是委屈的。
然,情势比人强。
再挣扎下去,又如何?
有人会伸手出来,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不经不觉,我也等了这么些年了。
我给自己的机会与时间,也真并不算少。
若然蹉跎下去,我就要为心底的一个迷糊的幻象与憧憬而付出更高昂的代价,包括母亲可能难以弥补的失望,与永恒的形单影只!
真的划不来!
哭过了,我拿出纸巾来,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重新补妆。
苞着,投入工作。
这些天,我额外地勤奋。同事们或以为我在不久将来要放大假,故此,拼命把功夫做妥。
实则是,我不要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家中的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在忙个人的事宜。
母亲名正言顺地在致生手上接过令旗,为我们张罗一切有关新居布置事宜。
至于婚礼,我拒绝了母亲要广宴街坊邻里的要求,毅然决然地说:“我们旅行结婚!”
“定了日子没有?”
“没有!跋完功夫,即可成行。我们是开设旅行社的。”
母亲白我一眼:“连婚姻大事都这么的无可无不可。”
是的。悲哀不悲哀?我心里也嘲笑自己。
这一阵子,我是什么人都没有见。
我下意识地把自己收藏起来。
致生是真有点乐极忘形了。
既是胜券在握,就完全不介意我以赶办公事为借口,推掉他的约会。
“反正我们长相厮守的日子正长呀!”致生在电话里轻松地说。
我没有回应,轻轻挂断了线,由得对方以此作为我的默认。
我跟母亲的见面时间也比平日少。
饼往,不论我多晚回到家里去,她总要坐到客厅去候我回来,罗唆几句,才心安的。
现今呢,也不是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为花落谁家,已然大定,她就少操心,母亲甚而直言不讳:“提心吊胆地管教女儿,无非都是为人家培养个好的老婆而已。”
现今考试合格,毕业了,自然地松一口气。天下父母心,尽皆如此。
鲍司里头的同事,我突然地懒得接触接见。反正没有出错,巴巴地盯住镑人的效率,务必要个个勤快,又是为什么呢?徒惹反感而已。
为公司?公司现今已不是我的整个世界。
为章德鉴?自己想想,也都觉得好笑。
他是我什么人了?一凉一热、生老病死,甚而伤春悲秋,无端烦恼,他有经过吗?有试过分担过我半点压力吗?
没有。
我和他的关系,是庄田里那个农夫与一头牛。
鞠躬尽瘁之后,最好的待遇,还只不过由得我静静在牛栏内老死掉算数。
他交下来的功夫若是一下子做不妥当,只怕他会立即想尽办法把我打发掉。
世界上没有心甘情愿自养伙计的老板。
劳资关系会有什么突破?
自古以来,未之有也。
因而,我也不要见章德鉴。
是今非昔比了。
我和他日中不相见,又有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