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各人热诚地跟他握手之后,谈话的目标依然是我,或者一轮表面招呼打过,转身就跟别的相熟朋友聊天去。
杜青云绝大多数时间孤苦伶仃地站在园子里,乏人间津。
我心上多么地不忍。
要在豪门望族、非富则贵的场合中建立自己,原来竟如此困难。
当我那自小相识到大,又有重重心病的世兄黄启杰莅临时,我刻意地把他带到青云身旁,给他俩介绍。
私心下盼望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黄启杰与杜青云站在一起,后者一点也不输蚀,不论长相样貌,仪表风采,甚至学识教养,青云都更胜黄家公子一筹。
有谁当年曾认为我江福慧没办法捞到个得体的夫婿的话,如今也得另眼相看了。
然,心头那朵想当然的快慰小火焰,被黄启杰轻轻一句话,就踩熄了。
他只不过很自然地跟杜青云握手,然后说:
“我们公司也正要作全盘资料运作电脑化,请给我名片,好让我嘱电脑部的同事,向你请教。”
是的,简单的几句话,黄启杰显了他的身分,也毫不容情地指出杜青云只不过是矮过他一大截的受薪阶级而已。
大城重镇之内的一份长存的悲衰是贫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任何男人纵然气宇轩昂,玉树临风,让财雄势大、富甲一方的对手一比,仍要立时间惨败下来。
杜青云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在黄启杰,甚至今夜里满庭嘉宾的心目中,仍不过是豪门之内的一名将领而已。
悲痛与无奈的人当不只青云一个!
我心心的不忿,可是,又如何呢?
就在这茫然不知所措的一刻,江家的家族律师胡念成走过来,跟我打招吼:
“福慧,是明天启程到纽约去吗?”
“对的,胡伯伯,待我回港后,再上你写字楼,跟你商议遗产税的问题。”
“好。”胡念成应着:“福慧,我记得尚贤兄生前在纽约曾有个开于欧年银行的保险箱,你可以签名开启使用的,是吗?”
“哦!”我吃吃笑;“都记不起来了!父亲生前周时把一些文件放到我跟前来,嘱我签名,有些是我们两父女的共用户口,有些是银行保险葙,我签妥便算,少有过问兼记在心上。”
“尚贤兄过世后,我给你调理出的共同户口清单中,记得真在纽约有一个你们合用的银行保险箱。我看,你方便便把保险箱钥匙寻出来,到银行去将保险箱开启了,取走有用之物,由着个保险箱空躺着,直至到遗产税办理完毕,才取消吧!”
“谢谢,胡伯伯!”
案亲遗产数字庞大,也还要好些日子,才能计算清楚应缴纳的遗产税。反正老早注明这保险箱由我们父女当中一人签名就可开启,也趁便走一趟,看看保险箱内,有何乾坤?
宴席散去后,杜青云走得最迟。他拍拍我的手,在我脸上轻吻一下说:
“你累了,快快上床睡一觉,明早我送你上飞机。”
“明天是复活节假期,谁也不用上班,你留下来再多谈一会,不成吗?我一去,大概有十多天的样子!”
“十多天跟一生一世比,有若鸿毛之于泰山,福慧,我回家去还有很多公事文件要处理,连这个复活节假期都得每天回银行去开工呢!”
“有什么事如此的十万火急?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就快要知道了。”
“青云,究竟什么事?利通并没有迫在眉睫的大计要你如此劳累。”
青云笑着,再度吻到我脸上去:“乖乖的,你既不在利通,且别行使主席权威,只听我的,好好执拾需要,然后尽早上床去。”
青云的说话于我,老是深具魅力。我尤其不想在今晚内还仗着我的名位财势去支使他。
一个豪门夜宴,像块照妖镜,把人人的身分与嘴脸心态,都照得一清二楚。谁个得意失意?明眼人一瞄就看将出来。
我是如许地乐于对青云唯命是从。
特别在今晚。
行李老早由瑞心姨姨执拾好了。我只省起了胡念成律师的话,到书房里打开了夹万,找找那条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钥匙。
书房内的夹万,密码只有父亲和我知道。他生前,我从没有开启过,其中放的都是父亲自以为重要的文件。
念了父亲的遗书后,我曾立即搜索过,都没有发现任何寻人的线索,当日的失望,教我不曾留心到有没有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钥匙。
显然是我疏忽了,父亲把钥匙放在整叠文件的上面,用个文件信封装放着,上书:“江尚贤与江福慧存于美国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三四六九八号。”
我把这文件信封随手放到公事包里去。
旅途是不安而孤寂的。
空闲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更易胡思乱想。
我为什么一连好些日子都不曾给帼眉摇蚌电话呢?我心里有鬼是不是?怕对失意之人,又怕她给我说什么难听的话?虽道是,我和青云的自然相知,骤然相爱,是缘也分也,我并无耍过什么手段自蒋帼眉的怀抱中强抢杜青云过来,我还是有点不忍与心怯。
我若明白了自己的孤寂难耐,就更不难知晓帼眉难得重逢知音的喜悦。千析百盼的时候得到一个看得上眼的、可托终生的人出现了,蓦然又如镜花水月,更添九重怅惘。
我是不是对不起老朋友了?商场情场皆如战场,稍为心软,立即为敌方有机可乘,反败为胜。届时谁又会抚尸痛哭,恃我惜我了?我告诉自己,毋须歉咎。更何况,青云根本没有跟帼眉有过什么亲密的过程。我不是曾探听过他的口气吗?记得青云当时答我:
“帼眉是个很善心很和蔼很教人乐于与之为友的女孩,她自大学时代,已如是。然,好女孩在世间上也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呢!”
这个答案已很明显了,如果杜青云要爱上蒋帼眉,自不必等候至今天今时。帼眉整个人,如假包换的五十年不变,在成长过程中既已早定模式,不见得会吸引别人作感情上的突破。
既如是,无人,当然包括我,须要对蒋帼眉如今的可能失意负责。过一些时,让她慢慢明白过来,我们再作联系,会比较从容一点。
在纽约,我下榻于华都酒店。
一连两天,流连于第五街,作无穷无尽的搜购。若不是复活假,很多店铺休息,我怕是要用掉我在利通支取的一年薪金了。
差点得把铁芬妮内的好货式都抢购一空。因我有个怪念头,添购一些晶光灿烂,耀武扬威的首饰是早晚间事了。
喜气洋洋的大日子,装备当然要极尽人间富贵,才烘托得出一份十全十美的幸福,炫耀人前了。
不过,届时如能跟着青云一起挑,才更具意义。
香港的复活节假期过完后的那个星期二早上,才是纽约时间早一天的晚上。
我逛公司逛累了腿,回到酒店去休息,准备早点上床,明晨赶起来,精神奕奕地参加国际银行家的研讨会。
才上了床,电话就响,是陪我一起公干来此的利通银行法律部主管霍竞庭律师。
“江小姐,刚回来吧?可有收获?”
“收购了全纽约开门做生意的店铺!”我笑。
“何总经理刚来了电话,找不着你,留言给你,报告着各类公事。”霍竞庭有条不紊地向我细数。
“谢谢!霍律师,明天早上在楼下餐厅跟你吃早餐再谈。”
“江小姐,还有件事,也许你有兴趣知道!”
“什么事?”
“何总经理说,今早收到杜青云的辞职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