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基,你知道乔枫并非我所出?”
我睁着泪眼,不明所以。
“没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会嫁给乔正天?都以为是珠联璧合父母之命而结的婚。其实,我有充分的自由选择。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双方父母安排我们在一个舞会上相见。正天穿一套女乃自麻纱的西装,系枣红领带,走到我跟前来,微微地一鞠躬,再抬眼望着我,就那一刻,于我,竟是生生世世。我是为爱他而嫁他的。这句话,三十五年以来,从不出我之口,只为无人相问。正天跟乔枫的母亲轰轰烈烈地相恋了,我只默默伤心,静静期盼。终于为了正天父亲那年代所坚持的家风,被逼离弃了乔枫母女。是我把小女儿抱回来的,因为正天想念骨肉。他思念骨肉,也正正为他深爱乔枫的母亲。”
殷以宁倚在栏杆上,放眼前望:
“每当看到正天扭着乔枫疼惜,眼内的那份恒久常新的柔情蜜意,我就痛心!然而,仍不会比离开正天更使我痛苦,这是肯定的。”
盛夏竟如深秋,一园的萧索。
“乔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好孩子,他当如我!”
心如刀割,我无辞以对。
备受深深爱宠,是幸还是不幸?我心早如泪眼,迷糊不清。
“乔晖在园子里,你去见见他吧!”
乔园仍然壮丽。一大片的青青绿草,展视眼前,香江之内,不可多得。
乔晖不在园子里。
我信步走至园子另一头那幢宴客用的平房,推开了落地玻璃窗,脚旁有一二只小麻雀,轻轻地跃进大客厅去,屋顶垂下来的古罗马式水晶吊灯,依然无恙,孤寂地守望着,盼那原本一年起码一次的华筵盛宴,好使出浑身解数,熠熠生辉。这一回,它肯定要盼望好一大段日子了。
乔晖独个儿坐在雕梁旁边,默然垂首。看着活泼泼的麻雀,在他身边跳跃。
我走上前去,蹲下,看他。
“晖!”
乔晖抬眼看我,神情的呆滞,教我惊痛莫名。
“晖。”
我们相视良久。
“原谅我!”
眼泪夺眶而出。
乔晖把我拥在怀中。
我不住地抽咽。乔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孩:
“别哭,长基,快快别哭!”
我惭愧至死。
我在乔晖跟前,好比小小麻雀之于这座楼房,微不足道。
饼往,太多太多的自以为是。
人面临抉择,可以把别人的幸福放在自己的幸福之前者,乔园之内,唯乔晖母子而已。
乔晖没有问我为什么回来。
我们互相扶持着走出宴客的堂屋,在园子内漫步,直至黄昏日落。
除了没有提起乔夕之外,我们谈了很多。
例如乔氏如今经济与信贷状况,香港在黑色星期日的全球股灾之后的前景展望等,也谈了汤浚生。
“他仍在乔氏吗?”
“摇曳蝉声过别枝,他是个有办法之人,上周已被卫利逊英资集团委为亚太区投资副总裁。当然,也搬出乔园了。”
“乔枫呢?”
“她曾有过很伤心的时刻,此时也许在自疗创伤之中。妹妹当然有惜,然,我想她是爱浚生的。”我没有问汤浚生与董础础的关系有否披露,偌大的乔园难道不应有一份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的故事其实并不比他们的更见光彩。
杜芳华说得对:
“精神与,孰轻孰重?缘何人总会轻重倒置!”
“浚生正式提出分居了?”我问。
乔晖点头:
“我原以为乔枫会大吵大嚷,然,她没有。她接受了,昨天签妥分居纸,自乔园巨变之后,每个人都在变。”
乔晖又告诉我,搬离乔园的还有董础础。她和乔夕的女儿,现今由祖母殷以宁负起照顾责任,实际带这小女孩的是三婶。
这个当然了!谁还会指望她在乔园为乔夕守一生一世。
乔晖不说,我不敢提起乔雪。
她当然不是真爱若儒。若儒说过的,乔雪爱天外来客。可是,人只会为争夺失败而益发自觉失掉心头所爱。
乔雪对我,只会有恨。像她心醉于玩具店橱窗内之洋囡囡,一天到晚哭嚷要弄到手,终而发觉隔壁女孩老早抱住蚌一式一样的,就老羞成怒,成了世仇。
黄昏日落,乔园景致,尤其雅丽。
记得乔雪携了若儒要来看乔园的黄昏,那天,一园的淡金……乔雪手上摘了花,在她老父面前捣晃……
不可再回顾了,前面要走的路还长。
乔晖和我坐在园子内,仍不愿回屋里去。
我们似从未试过如此多话。乔氏与乔园之外,竞还谈了很多很多旁的事情。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夫妇竟能闲话家常。
“史青与许秀之还在乔氏吗?”
才那先后一个月,早已人面全非,差不多连乔园的看更都换了人似的。
“许秀之跟郭滔订婚了。史青有点意兴阑珊,听说她要辞职,打算远走他方。”
好事会不会一齐来,还未经历过,我只知道兵败如山倒,人总会祸不单行,谁个江湖上挣扎的人有过例外?
“晖,明天我回乔氏去了,好不好?”
乔氏再不堪,仍应有一定的尊严,无人应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如今乔晖是当家人了。
乔晖没有答我。
良久。
“爸爸未必会好过来,就算康复,也须一段非常长的时期。”
乔晖用脚踢着草地,鞋头沾了点泥上。
“我的案件明年就会成定局。商业罪案调查科刚刚提出了正式起诉……”
“晖,官司有输有赢。”我厉声截他的话。
“我会认罪!”
“为什么?”
“因为我的确有罪。”
“你只不过要帮乔夕。你并没有参加赌博。”
“我帮人也不能稍存侥幸之心,我要为自负与草莽而付出代价,不单是我,且是整个乔氏家族。”
“不,你不会坐牢。”
我扑到乔晖身上,紧紧地抱住他。
“别傻,我会出来的!那不会是终生监禁。”
乔晖为我拭泪。
“可是,长基,我不要你回乔氏去。一次重整乾坤,已经教你的心老掉十年,不能再一次要你力挽狂澜。”乔晖笑:“英雄与美人均不许人间见自头,长基,你老不得!”
我不会老,现今我再年青不过!
“退休的人才易显老,肉搏沙场的兵将,除了死,只有生,生就只会精力过人,青春常驻。”
“你何必受苦!今非昔比,顾氏垮台,仍有乔氏!如今,你有谁?”
“我有经验。”
乔晖轻叹。
“晖,我也有你!从前我不曾有你,六年,我都在孤军作战,你说得好,今非昔比,我如今有你!”
夕阳余晖,照得见乔园之内,我俩俪影双双。
翌日,我就跟乔晖回乔氏去。
消息立即传开,乔氏长媳,顾长基返回乔氏坐镇,重整河山。
敏慧走进我的办公室来报到时,泪盈于睫。极力地眨着眼,把要掉下来的泪水往回吞。
好秘书的条件之一,就是可以伤心,但不能随意在上司跟前掉眼泪。
敏慧当然明白。
我立即拟好了一张业务上的联系名单,逐一给他们摇电话。其中半数接电话的秘书,在问明来者何人之后,就告诉我,他们的老板在开会,或不在本城。一天过后,没有回我电话的,我就拿笔在名单上删掉。
老实说,只半数的人避而不谈,情况并不比我想像中的恶劣。多年以前,顾氏有难,顾长基还没有宣布嫁给乔晖前,我打十个求助的电话,有九个没有回应。
战场上最要分清敌我。自己的援引支持力量必须予以正确估计。
那些在风头火势之时,连电话都懒得接听者,他日我东山再起时,自然会得把责任推卸到秘书身上,说不知道乔氏曾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