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怕,怕乔家有日知道若儒心里有我;怕若儒在港蹉跎下去,演成悲剧;最怕还是我禁耐不住,心要飞越乔园,堕落尘网!
若问我成功之道,是自知极限。这一大优点,帮助我年来易于刀来剑挡,水来土掩!兵家口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乔雪说,她想念若儒,已至魂牵梦萦。
谁个心下有情,期待眷恋的人不如是。
这些天来,我尽量推掉应酬,晚饭后老躺在书房内阅读。念书是心性固本培元之术,很能帮助自己心平气和应付人生的不测巨变。
今晚饭后,乔晖约了三位朋友到乔园来打夜波,几场双打网球赛就能把整夜光阴消耗掉。
我如常地半卧在书房的贵妃床上,捧着唐宋诗词,看第九十次或以上。
乔园的内线电话响起来,我伸手接听,对方是汤浚生。我问:
“有什么事吗?”
“我能到你屋来小坐一会吗?有事情请你帮忙!”
“好!我在书房!”
汤浚生面色苍白,神情凝重,双手互握,显然地紧张。
“浚生,什么事?”
“大嫂,帮我一个忙,求你!”
“你说说看!”
“我现在必须出去看望一位朋友,一位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他整个人微微抖动,可见这个朋友对他的重要性。
“乔枫她一向多疑,如果我坦白跟她说了,她必然不准我踏出乔园半步!”
“你朋友是个女的!”
浚生点头,他那张本来端方好看的脸,扭成一团,浓眉不展,目光呆滞。
“大嫂,你信我,我跟她并没有什么了!至少自跟乔枫走在一起,已成陌路,可是……”
我想起文若儒。
“大嫂,我重复,我只想去看看她,我和她再没什么了!求你帮帮我,跟乔枫说是我跟你有公事应酬,要出外!求你!”
这一定是他们俩的非常时期,我应该帮他吗?
都来不及细想了,我当下点了头,就匆匆回房里更衣去。
这不能算对乔枫不起,要不是她加诸于丈夫身上过分的思疑和约束,浚生不用我帮这个忙!
我跑到园子里去给乔晖说,收到加拿大长途电话,有位田土厅的大官过港、只留这一晚,要跟我见面商议哥伦比亚省内高吉林的发展计划,不好扫他们打球的雅兴,我让浚生陪我走这一趟。
乔晖千多万谢。
乔枫当然也深信不疑。
在乔园门口,刚跟回家来的乔夕夫妇碰个正着。我看见董础础挽着她丈夫的臂弯,心头没由来地宽松下来,跟汤浚生上了座驾,绝尘而去。
我开的车,问:
“到哪里去?”
浚生给了我一个医院的地址。
我不是不暗暗吃惊的,但没有追问。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浚生说:
“多谢大嫂!”
“何时来接你回家呢?”
“有没有办法联络你?”
我摊摊手,说:
“我现在都不知道要往哪儿去。要想个办法把自己收藏得密实一点吧!”
“可否到什么好朋友家中暂坐,也许,我要在医院逗留好些时间,我打电话给你!”
我默然。
打开了手袋,把文若儒家中的电话念出来,嘱浚生抄下:
“如果你办妥事了,走出医院大门还不见我的车子,你试试摇这电话,看我在不在?”
浚生匆匆忙忙下车走进医院去。
我真要看望文若儒吗?
天赐良机!多么漂亮的借口,天衣无缝地让我向良心交代。
车子老早急不可待地驶向文若儒的居所。
我告诉自己,不能坐到公众场所去,诸如酒店大堂、餐厅等地方,万一给熟人看到,口供就不对了,我和浚生同谋被识穿,非同小可,半点风险都不能冒。
我没有什么推心置月复的好朋友,可共这种患难。再下来那几个平日谈得来的同事,连他们的电话亦没有随身带备,我只知某某人住在某大厦,总不成逐个单位寻访,甚而,我娘家亦无人在港。
所以理直气壮地全速前进,车子已停在文若儒住所楼下。
那是香港大学依山而筑的教授宿舍,小车路迂回地直上山腰,想来居于此,亦能享受青山绿水的幽静雅致。
我把车停在访客车位内,下了车,仰望这幢大厦。看看手中名片,文若儒住三楼。
要上去看他吗?我等待这机会多久了?
才跟乔雪说,情缘不可牵强,女性尊严有绝对维护的需要!
我如何对人对己好好交代?
当然,此来我只想二口六面跟若儒讲清楚,不可有丝毫为我而留港的心,他要喜欢乔雪,有绝对自由,要不喜欢,别令她神魂颠倒!
我此行目的并非为续情丝!
然而,我能这么肯定?
算了,别自欺欺人,我还是回到医院里去等汤浚生,别惹另一重恩怨。
重开车门,无奈地系好了安全带,正在发动引擎,打算离去。
“为何过门不入?”
文若儒蓦地出现,打开了车门,望住我。
“对不起,吓你一跳,你没锁车门,我在露台看见你下车,正准备倒履相迎,没想到你三心二意!”
文若儒没有重新关上车门的意思,我只好下车去。
什么解释在此际已属画蛇添足,我只轻描淡写地答一句:
“我路过,本来想着有事跟你商量。”
“相请不如偶遇,就请你来看看我这居所!”
我默然地跟文若儒上了三楼。
房子顶宽敞。奇怪的是一屋的家具装饰都整齐雅致,并不似暂时格局。
文若儒莫非有长居香江之打算?
我正好以此打开话匣:
“若儒,你不打算回英国去了?”
“心里太多矛盾,拿不定主意!”
“凡事总有个了断!”
“你来此的目的就为劝我走!”
“如果你认为我还有这番资格,我希望你回去!”
“六年了,我未曾骚扰过你!”
“请别如此说!”我是心痛的。
“这些年来,我不断后悔,当年不应该让你走,只因为我不够坚强肯定!”
“不,若儒,你知道我并无选择。”
“你并无选择,是因为我没有誓无返顾地向你提供多一条出路。我只顺应着环境,顺应着你的意思,没有想过我们本身幸福的重要。这些年,我惊觉了!”
“所以你回来?”
“正如你等着今晚有件什么事发生了,可以令你名正言顺地来看我一样!”
我大声喝斥:
“若儒!”
房内刹那间一片静谧,静得如此孤寂、无奈、可怖。
我们蓦地相拥在一起。
两颗复活的心,连着、印合、融和。
“若儒,乔雪爱你!”
“她也爱星外来客!凡是非我族类,她都会有新鲜感,那不是爱,是找寻刺激!”
“你推得一干二净,借口与技巧都一流!”
“不,我只是不随便把责任揽上身,这种态度跟推卸责任一样严谨重要。”
“可是,别利用她的感情到乔园来!”
“只为见你!”
“你好自私!”
“我不否认,这六年的凄苦,我尝透了。我的生命里还会有很多个六年,不能都如此怅然若失地过!长基,我无法不自私!”
“若儒,你回英国去吧!”
“你呢?”
“你看过乔园,我还能怎么样?”
“你爱乔晖?”
“他是我丈夫!”
“你爱他吗?”
“我有责任!”
“六年前,你对父母有责任,六年后,你对丈夫有责任,再六年,你可能对乔氏的下一代有责任,只为你爱他们,可是你也爱我,为何厚此薄彼!”
“若儒,你怎么变得如此强辞夺理!”
“因为我比从前更肯定!来,你随我来!”
若儒拖着我手,走进他的书房,把我带到书架之前。
“你看!”
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相架,放着我在英国求学时的照片,有一张跟我办公室内书桌上放的一模一样,摄于奥本尼路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