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不同。”庄淑惠这样说。
“是你太谦虚了,实情你的经验和功夫都比我棒,我只不过胜在有一股难以阻挡的冲动。”
“却坏在对不应有憧憬的人诸多憧憬。”庄淑惠很直接了当地这样说。
倒吓了孙凝一大跳。
“这才是你我不同的地方。孙凝,你是对老板一直敬慕的,你对他的才干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认为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全是他的悉心栽培,教导有方,你觉得为他卖命是理所当然的,在他羽翼下生活是一份光耀与得意,你且认定他会以你待他之心待你。孙凝,可是宾主关系并不是生生世世,祸福与共的。”
孙凝痛苦地点着头。
“忽然之间,你发觉现实并不如此。老板是老板,你是你。不错,他是有才干的人,也提携过你;然而,我们不是白痴,没有白吃白着,一直干要他贴补。我们赚的是公平的血汗钱。我们愿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认为这是责任。对方呢,视此为给予我们的光荣和施予,这在心理上就有很大的分别了。”
孙凝问;“你怎么会明白这些情况?”
“因为在我初加入这公司工作时,我也有我的期望,跟你现今的想法大同小异,直至有一次我请求老板酌量加我薪金,好让我有余钱进修,梦想就一下子被敲碎了。”
“你怎佯应付?”
“当然是辞职。”
“嗯,你离开过列基富公司?”
“是的,在外头闯了三年,才好马仍吃回头草。”淑惠自嘲地说。
“为什么?”
“因为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乌鸦一样黑。外头的老板跟列基富都是那个模式。总的一句话,没有雇主会认为你是他的自己人。有利用价值,笑脸相迎;没有用得着的地方,恨不得你早走早着。”
孙凝觉得难过,有一种在人前自己疮疤与短处的尴尬。庄淑惠又说:
“一位在江湖上名字响当当的打工皇帝说:“当一个人爱上了自己的工作机构或老板时,他就完蛋了。”
孙凝恍然而悟了。打工是没有生生世世的事的,职业并不是亲情,甚至不是婚姻,自己一直弄糊涂了。
庄淑惠拍拍孙凝的手,安慰她说:
“任何人都要经历某一个阶段才会成长成熟,你不必自责和苦恼。”
“可是,”孙凝用手指拨弄着头发,说:“我仍然想不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庄淑惠问。
“淑惠,列基富在跟我发生龃龉之后.竟然示意我应该离职。即使老板是如你所说的,纯粹在商言商,并不对我的感情加以尊重.最低限度,我的工作成绩于他是进帐,为何要嫌弃我了?”
庄淑惠没有造声,脸上有一抹的难受与难为情。
孙凝倒是发觉到了,急忙追问:
“你知道原因?”
“追究原因在现阶段并不重要。但,孙凝,你回去考虑清楚,是否打算走出来另闯天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事成之日,我再把另一个关于我和老板的故事相告,否则,就不必再说什么。你模仿我,摒弃对资本家的憧憬,举凡交易,一定货真价实,不占对方便宜,也不让对方占便宜,你心里自然好过。”
“淑惠,”孙凝沉思:“你看事物如此透彻,我们一起到外头去闯世界好吗?”
“孙凝,我老了。”
“什么?你老了?”
“嗯!我并非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你只比我大十岁,只不过四十出头。”
“女人的关口就在四十,四十岁前与四十岁后的心态是天渊之别,豪情壮志都只会在四十之前出现,这种情况你未到时候了解。请相信我这过来人的话,别辜负你的黄金时代!”庄淑惠又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孙凝,还有的是,我心境已很苍老,从我十六岁中学毕业,就到社会上头半工读开始捱,至今已是二十多年了,你不认为一个女人是不应该抛头露面超过二十年吗?连舞女都比我们早收山!”
孙凝忍不住笑了出来。
如果出来行走江湖的女人,少了一份自嘲的能力,缺了一点幽默感,生活更难受了。
“香港还是大把前途,你不信任中英联合声明?”
“孙凝,别把问题扯得这么严肃这么大这么远,不是不信任中英港政府的问题,只是认为香港是属于那些不介意继续刀来剑往的人的世界。我是个倦了的小女人,如果我只得六十岁命,天,只余下十多年享受而已。我打算提早退休移民去了。”
“淑惠,香港人平均寿命是七十多岁。”孙凝说。
庄淑惠苦笑,说:
“凡事总有例外。”
孙凝再无辞以对。
孙凝细味庄淑惠的意见,更感动于她的诚意,却忽尔难过起来,为什么一个同事会比最亲近的异性朋友更关心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会跟自己共组二人天地的游秉聪,都不会为她着想,给她提点。
如果就为了这次挫折得不到游秉聪的支持,就生气的话,会不会小题大做?会不会太小家子气?
第一次,孙凝脑海里翻腾着一个大惑不解的问题,男人在她的生命上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他们除了家里头的电灯坏了,可以帮忙修理,开罐头时能够伸出援手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贡献?
尤其是当一个女人可以控制肉欲,而又坚持灵性融和才会引起性需要时,男人的地位是不是不容或缺,不可替代了?
这个意念,是恐怖而痛苦的。
无论如何。孙凝很认真地消化了庄淑惠的意见,认为事在必行。
少壮不努力,老人徒伤悲是很懊悔的事。如果少壮时努力的对象、目标错误,老大时的伤悲就更添一重了。
对列基富的失望与伤心,孙凝只不过维持了三天。
第四天晨早开始,她为自己筹策一切创业所需。
面对的困难与困扰肯定是重重的。
在这天之前,她不晓得写字楼的租金可以贵到这个田地。
要有自己工作的天地,首先要拿出一笔私己钱来承租或置业。
孙凝把头皮抓破了,也难以把开业经营的成本降低。
无疑,生意是一种可计算得来的冒险。如果完全没有冒险成分,百分之一百稳扎稳打,只有赚没有蚀,那怕就不是什么正统兼正常生意了。
道理虽是易明的,但当事人,尤其缺乏从商经验的孙凝,仍不免感到彷徨的。
蹦励没有来自游秉聪。
当孙凝向他诉说:
“聪,租项实在贵,还要连一笔可观的装修费在内,怎好算呢?”
游秉聪双眼依然望着电视的球赛,吊儿郎当地答说:
“要做老板娘自然要承担风险,针无两头利,要不就别心头高,好好地安分做打工仔。”
游秉聪拿起玻璃水杯来,呷了一口冰冻啤酒,再把几粒花生米抛到半空,张开嘴接住了,然后再继续说:
“如果受人家几句闲话也要做出如此强烈反应的话,通中环的小职员都要跑出来摆档摊做老板了。人人都识得计那条数。资方口大,劳方口细,是有一定道理的。谁都是没有那么大的头,不要戴那么大的帽。”
听后,孙凝心中像生丁一块铅,心情沉重至极。
非但没有预期的意见与安慰,反而是一番似是奚落的言论,出自爱人之口,是很难受很难受的一回事。
并非说游秉聪说的话完全不对,但,那个表达方式是不是可以改良,令孙凝容易接受一点呢?
作为爱护孙凝的人,又是否应该考虑到对方的彷徨处境。稍稍地扶她一把,有商有量地把一总的困难摊开来细阅和解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