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惑地看着母亲。
“心如,你想清楚,跟你那两位姨女乃女乃交了恶,为金家省下几个钱,分给这三房人,信晖能占多少?他又能分得多少?反而是你白开罪了人家,暗箭明枪可是你一个独得的,这种得不偿失的事,你想也别想。”
母亲的教训不是不对的,各家自扫门前雪是保护自己的基本原则,然,她忘了另外一条人生现象,是欺善怕恶,你不犯人,人却犯你。
再度怀孕,使我无法不把家政功夫减省一半。
总是如此,人懒洋洋的,不愿动。
下午尤其闷恹恹,若不是有耀晖回来,陪着我闲话家常,心情更无寄。
不是不无奈的,要靠一个孩子陪伴自己过日子。
然而,耀晖的确善解人意,且与我合得来。
我们似乎是在金家老爷与女乃女乃去世之后,忽然彼此发现的一对好朋友,互相地照应着。
这天,耀晖背了书包下课,就到我房里来,准备摊开纸笔墨做功课。
在开始埋头苦干之前,他先到我床前来问候:
“大嫂,你今天精神如何?”
“好一点,胃口也长了。”
“这就好,不知道我娘怀孕时是不是一样的辛苦?”
“耀晖,你这么乖,怕是在母亲肚子里时也不会予她太大的难为,我的孩子一定是顽皮了一点点了。”我笑着说。
“娘曾对我说,我的脚头还是不错的。”
“脚头”是广东人的迷信称谓,指随身带给旁边人的福分运气,女乃女乃在纳了妾后还诞育了耀晖,当然宝贝这个儿子。
这么一提起,我就叹气:
“咏琴的脚头并不好。”
“大嫂,对不起,惹你不高兴。”
耀晖垂下头去,很难过的样子。
我拖起他的手,道:
“算了,没有什么,耀晖,我只不过随口的讲讲。”
“大嫂,谁人说咏琴克死了祖父母,是不对的,他们年纪已大了。”
我点点头。
当时,我和耀晖都没有意识到会一语成谶。
“大嫂,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事?”
“你若是精神硬朗一点的,林伯在外头等着见你。”
“啊,是吗?”
我算算日子,又是做月结的时候,难怪他要急着向我报告。
林伯是个尽责的老臣子。
他详详细细报过账目后,就跟我说:
“大少女乃,有两件事,得向你拿主意。”
“你说吧!”
“三姨女乃女乃在永福珠宝买的首饰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得由你和二姨女乃女乃加签,通知银行拨款,否则我们得透支了,且三姨女乃女乃嘱咐,还得提一笔巨款出来,准备二少爷往美国及订婚之用。”
进行得实在太快了。
我没什么话好说的,只得点了点头。
第六章
母亲的教训,言犹在耳。
且也不能阻止三姨女乃女乃为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安排婚事而高唱反调。
三姨女乃女乃要花用的,根据林伯报告,无异是很大的一笔数目。富户一席酒,贫家三年粮。
“林伯,那么第二件事呢?”
林伯想一想,才说:
“这事原本应该由九老爷跟你交代才对,但他嘱我顺道问你意见,我也就照办了。”
林伯尊称九叔为九老爷,说到底,九叔是主人身分。听了林伯这开场白,就可以想象到事情跟租务有关。
“是收租有问题么?”
林伯点头。
“一连三个月,有差不多三分之一房产田地的租项都一直拖欠着没有收回来。”
“已经三个月了?”
“有些还不只三个月,是九老爷硬压着消息,不打算跟你以及金家人提起,怕你们担心。”
“九老爷现今的主意如何?”
“他觉得已到了颇危急的阶段,怕独自一人担待不起。
于是要我把情况扼要地告诉你。”
“你说啊!”
“农民根本就贫困,这自不在话下,他们也不是故意的要把租钱扣着,作肥家润屋之中,只不过战后这些年,百废待举,才稍稍站稳阵脚,又在最近逢旱失收,才出现困境。
大少女乃,我说我家里人也是种田的,现今都没有饱饭吃,我是不得不给他们说句公道话,而且……”
林伯有点欲言又止。
我问:
“还有别的情况?”
林伯想了一想,才呐呐地说:
“大少女乃,你在家里头管事,并不知道外头的情势,坊间人都在窃窃私语,谓革命成功就好,人人有饱饭吃了,不用只把百姓群众的衣粮贴在富贵人家的首饰和钗环上。”
这是一语中的,正正说到关节儿上头,把问题的要害挑出来,讲对了。
如果要我来评理呢,也会站到贫民的一边去。
这个念头一生,我就震惊。
天,不能朝这方向想,金家还是富贵人家,自己明明是富贵中人呢,把自己所有摊分出去,好日子就回不了头了。
人性是自私的。
我的沉默令林伯不敢再把话说下去。
“林伯,九老爷要你给我带口讯,那么,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了?”
“九老爷负责租务,收不到债项,口气和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平民百姓捱不过肚子饿的日子,就会促成革命了。九老爷认为,不论是眼前与长远两方面都得好好地计算一下。”
“眼前要如何准备,长远又如何筹划呢?”我忽然显得有点六神无主。
“眼前当然不要弄得入不敷支。”
“有这么严重吗?”我微微吓了一跳。
第一次,我发觉这金马玉堂的世家会有这种经济上的危机。
“大少女乃,实不相瞒,九老爷之所以跑来与我商议,就是彼此核对一下,看以金家可能有的收入,能否抵消月中家用,如果不成,便得把一些房产变卖了。显然地,以目前的花用程度和速度,就是在正常情况下都会产生现金拮据。”
我咬咬下唇,问:
“长远呢?”
“还是现金短缺的问题最需要解决,九老爷说,多个现钱傍身,以策安全。他要我千万把这几句后传递给你知道,想办法。”
“这几个月绸缎庄的生意如何?”
“一落千丈,人们都没有兴致和能力去做锦上添花之举。”
那就是说,风声紧了,都在抓住手上的现钱,以防万一。
我点头,表示会意了,便答:
“林泊,烦你转告九老爷,我会好好的急谋对策。”
对策其实并不容易想出来。
可是,情势似乎迫在眉睫。
我不是不忧心戚戚的。
身边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那种无助的感觉实在叫人难受。
咏琴如果能快快成长,分我的忧,那会多好。
甚至母亲若可以就近照顾,也是好的。
现今唯一能谈谈话,助我把心上的疑问担挂宣之于口,以减省精神压力的人,就只有小叔子耀晖。
“耀晖,如果你大哥忽然回家来就好。”
耀晖同意地点头:
“这样你就可以告诉他,咏琴将会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啊!不!”我笑说:“不是为这件事,这件事,我已写信告诉他了。”
“有比这件事更大的事发生吗?”
“有的,我正在苦无对策,盼有个亲人给我拿主意。”
“大嫂,如果我快点长大,就能帮你。”
我拉起耀晖的手,拍拍,以示感谢。
“就是挂长途电话或拍电报给大哥,也不管用,远水不能救近火。是有这句话的,是不是?”
“是。”我叹气。
“好不好再通知姻伯母来一趟?”耀晖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还蹩着双眉说话。
“令她老人家担挂,我又不愿意。”真的左右为难。
“其实,我相信姻伯母要是来了,还是向你讲那几句耳熟能详的话。”
“什么话了?”我一时间也记不起来。
耀晖煞有介事地故意拖沉声音,学着母亲讲话的模样,说:
“姻伯母不总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