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没有加一句半句嘴,但那一声笑、那个不屑的表情,还厉害过赏小红两记耳光。
她直情愤怒,扬起声来骂道:
“小芳,你别学得这么虚荣好不好?甚么也得讲身份、讲资格,那不是我们可以奢求的生活。你姐夫送甚么给你,也是出于一番诚意,不领这个情,也不必如此刻薄。”
骂完这番话,心上仍有气。幸好耀华还在楼下烧腊店买东西,未上楼来,否则要叫他不好受!
小红的妹妹小芳听了她姐姐的怪责,闷声不响.站起来,把那盒泥彩女圭女圭向小红的手里一塞,说:
“多谢了,请代归还你的丈夫。”
小红气得发抖,那双手紧紧握着纸制礼盒,竟有一种把它捏个稀巴烂的冲动。她嚷:
“你这叫做发脾气了,是不是?”
冯逸芳竟挺一挺胸,答:
“是。我自承认是个虚荣的人,我不讲身份,也不讲资格,只奢求美好的一切,你与你丈夫的诚意且留为自用吧!”
这番说话,出自一个才14岁的亲人之口,太令小红吓呆了。
她只有眼泪汪汪,无辞以对。
环视斗室之中,几张亲属的脸,都像带个似笑非笑的轻蔑表情,难看得有如青面潦牙的鬼,冲着她而来。
再忍不住了,小红只有夺门而出,背后还听到有人冷笑几声,道:
“看,是谁个使性子了?还不是恃着自己有另外一条路可走,有另外一头家可栖身,才有这副德性。”
“蜜月回来,要一家人凑她的兴,硬要人锦上添花。”
“风吹得起的几份礼物,就要受惠人感激涕零,过分不过分?一当成老板娘,就摆个气派出来,骂穷亲穷戚虚荣。好笑不好笑?”
这些说话,不知是幻象抑或真实,总之,听得小红激心刺肺,掩着双耳,直奔至楼下去。整个人忽然软弱无力的跌坐在楼梯间,似刚刚逃出鬼门关来,既有余悸,又复伤感。
她回望着背后那道幽阴的楼梯,发觉自己与家人竟然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内。
小红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了,为甚么人穷志短?一家几口瑟缩在那转身都有困难的居住环境之内,怎么可能培养得胸襟气度来?空间把人压扁了,根本大方不起来。
为甚么说站在名山大川之中,高瞻远眺,人的视野与量度都会豁然开朗,宽松宏大,因为环境是最见效的染缸。
小红必须学习接受一个事实,她是家中唯一一个有机会接触到社会上层人物言行风采的人,也只有她一个在目前得以月兑离贫困局促的居处,拥有自己的窝。
妒忌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对自己的不甘不忿、凄惶与无奈。不错,小红谅解家人的心情与处境。
然,这并不表征着他们可以通过谅解而再走在一起。
嫁出去的女儿,是父母兄弟要视之为泼出的水,罪不在己。
第一次,小红体会到当自己际遇超越他人时,会遭到家人的联手杯葛,他们以此表示自己的地位与力量。
也是第一次,小红体会到原来从另一个角度看,锦上添花也是气度纵横的人才肯做的事。
远远的看见耀华从街角转弯处走过来,小红立即拭干了眼泪,拿出粉盒来印去泪痕,站起身等耀华走近。
“怎么?你走下楼来了?”耀华奇怪地问。
“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头在痛,母亲嘱我早回家去躺着休息,不必陪他们吃饭了!”
“你母亲是个明白人。”耀华一边挽扶着妻子,一边这么说。
甚么叫做好女两头瞒?小红也知道了。
出嫁的姑娘,会在一夜之间成长,怕是为了在柔情与激情之后,巨浪似的翻过来,打在身上的全是人情世故,轮不到你再不月兑去幼稚天真的种种憧憬与期望,而面对现实。
耀华正要扬手叫计程车,就被小红叫住了:
“怎么了?我们坐巴士回家去吧?”
“你不舒服还挤甚么巴士?”
也不由分说,就截停了部计程车,硬塞了小红上去。
现今在本城坐计程车,价钱比起外地仍是相当便宜,但以当地普通人的经济能力去应付,则是很吃力的。
小红呆呆的望住了车头的那只价钱咪表,每跳一下,心头就有着重重的扯动,这就叫做肉刺了吧?这车程怕要用过百元,是起码三餐的菜钱了。
巧妇难为无米炊,学习做主妇,还真不容易。
蜜月回来,探过了娘家,赢得一场至大的没趣之后,还要应付家姑。
小红跟耀华说:
“把女乃女乃请回来吃顿晚饭好不好?”
“新妇要为家姑洗手作羹汤,当然好。我明晚下班就顺道把妈妈接回来。”
于是小红忙足一天,又是煲汤,又是烧菜。连那张小小4人用饭台,都给铺了张好看的绣花台布,放上一小盆人造丝花,教室内添上不知多少欢乐温暖的气氛。
小红环视这新居的布置,心头就畅快。
真是生活上的一个大跃进。
虽说五百多英尺的房子不怎么样,但有自己的睡房、客厅、饭厅、厨房、厕所,还有个小小的客房,完全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推开那客房,见到一整套价值不菲的电视机、录影机、甚而是卡拉OK的设备,像足小型娱乐音响室,更令小红欣慰。因为都是乐秋心送她的结婚礼物,正好表征着自己年来的工作成绩获得赞赏。让小两口子能在工余,捧玩努力得来的报酬,尤其多一重意义。每晚她和耀华都可以相偎相倚地坐在散放于地上的软垫,看电视或看那些向朋友借回来的录影带,更兼听唱片,其乐融融。
只容纳着她与耀华的二人世界,是太完美、太宽敞了。
小红开心得吐一吐舌头,更进一步原谅了娘家人各种小家子气的反应。
处在顺境的人,始终拥有着各种贴身享受,不会因为外头的酸风妒雨,而影响有瓦遮头者的安全感与欢乐情绪的。
第六章
耀华陪着他的母亲抵达新居时,小红已经把一顿晚饭烧得停当了,殷勤地招呼着家姑尝试她的厨艺。
说到底,小红还是年纪很轻的姑娘,老想着如果家姑能说一句半句赞美之辞,在丈夫跟前让自己脸上贴金,那就好了。
可是,没有。
半顿饭下来,耀华与小红不住的往麦母碗上添菜,她都不行可否,小红的心已冷了一半,只好再接再厉下去:
“女乃女乃,我给你添碗汤好不好?这鸡汤是熬了大半天的。”
麦母一手按住了碗,板起脸孔说:
“不用了,小红,别怪我多言,你这叫做未学行时先学走。不是人人都喜欢饮鸡汤,也不是逢是鸡汤就必是进补有益的。就像我,早一阵子,还有些少感冒与几声咳嗽,鸡汤灌下去岂不是害我感冒传里,更辛苦了。再说,一凉一热,也得分清楚才能做个贤妻良母,我们耀华是个受凉不受热的底子,你可没有模清楚了是不是?”
小红没有造声,她拿眼看一看丈夫,只见对方低着头,若无其事的非常专注的吃饭。
一顿饭其实已在麦母的这番评论之下,吃得完全不是味道。
吃完了饭,奉上了香茶与水果之后,耀华对他母亲说:
“妈,你还没有好好的看过我们的房子,来,我带你参观去。”
麦母懒洋洋地站起来,把双手交叠在背后,跟着儿子走,让他当导游。
厨房很小,麦母没再走进去,只在门口向内瞄了一眼,见小红在洗盘碗,就说:
“这厨房算很不错了,现今小红站在里头烧饭,怕比从前娘家的睡房还要松动,可以随意转身活动,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