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生想过千百次,尽避母亲一再告诉他侧身江湖四海为家的命运是老天捉弄,但私心总以为父亲要为此负责,没想到今日一见,才知他真如母亲所言那般重情重义,滴滴泪语皆是痛是悔……这样他还该留下吗?
穆皓见他不语,以为他怀怨在心,不禁又焦灼地解释,“你娘是不是因为我再娶之事而怨懑不愿见我?爹知道爹对不起你娘,但皇上圣旨赐婚爹不能不从啊!况且圣上当年下旨时也载明她正室的身分,你快告诉爹她在哪,让爹去接她回来好好地弥补她,问生,你是不是在生爹的气?”
莫问生垂颜,竟不能目睹一个男人思其所爱的忧惶急切,只能摇头,轻轻地咽下叹息。
“既然不生气,那为何不告诉爹你娘在哪?爹现在有能力让她过好日子了,爹会实践当初对你娘的诺言的,爹会的,你们母子俩二十七年所受的苦,爹会加倍补偿,相信爹……”
“爹!”终于,他喊了出口,诚心诚意地喊这个字,“爹,娘要我告诉你,她福薄,不能侍伴你一辈子,只有来生再为你弹那首你最爱的识霞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穆皓听出蹊跷,一腔狂热强压了下来,“不对,她不会不见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莫问生暗赞父亲的气度,即使在紊乱中也能在片刻恢复他的理智,吸了一口气,他才娓娓道出一切,“黄河决堤那年,大水淹没田舍无以数计,娘躲避不及也被水卷走,幸而让一对江湖侠侣给救起,那时娘怀著我无力挣钱过活,那对夫妇见娘无依无靠,便认她为妹待她如亲。这二十多年来我们便跟著叔、婶浪迹天涯居无定处。娘她一直挂念著爹,不曾稍忘,她相信爹必定能成就功名,吩咐我上汴京找寻……临终仍殷殷交代务必代她转达她的遗憾……”
穆皓傻了、呆了。“临终?!”
“娘已过世半年有余。”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明明约定,约定要同甘共苦,她还没享到福,我还没让她享福,她怎能就这么走了?她怎能抛下我?曲儿……曲儿啊!”
一个男人的泪,一个男人的忏悔,一个男人的真情,叫莫问生见了也不禁心酸,但他的眸中除了惯有的坚毅之外,就只有看遍了浮世聚散的淡然。
“爹,娘走得相当安详,人的性命本就短暂,别自责。或许我们母子比较适合四海为家的日子,一切也只能说是造化如此,娘没有怪你,她很满足,因为她的一生有你。”
穆皓只是摇头,无法将破碎的梦拼凑成言语说出。
俄而,一旁响起单调的掌声,这才提醒两人身边尚有关系亲密的人在。
“好一番豁达淡泊的话,好一场靶人至深的戏。”穆祁嘲弄的眼光苛薄地扫视莫问生的粗劣衣著,轻蔑之意不显自露,“老兄,你不知道欺骗御史大人是杀头重罪吗?”
“祁儿,你在说什么?”
“就凭他生有六指就想招摇撞骗?爷,你不觉得他的来意很可疑吗?就这么突然冒出来认父亲,哼!般不好是图谋穆府家产——”
“胡说!”穆皓闻言气冲牛斗。“你怎么能说出这般恶毒的话?他是你兄长,你该为找到失散的兄长开心才对,怎反倒对你哥出言不逊?”
扮?!这个哥要真认了,我岂不落得一穷二白?
“爹,我只不过实话实说,单凭他多生著一根指头就认作儿子,未免太草率了,要是他真是不轨之徒怎么办?我们怎么知道他不是恰巧知内情的江洋大盗或恶霸劫匪?”
“祁儿,你!”穆皓气得欲举掌教训他,却被莫问生拦了下来。
“爹,莫怪他。我这么突兀出现,质疑是人之常情,这回求见只是想完成娘的遗愿代她转述这些话,并没有久留的打算,你尽避可以放心,我莫问生行事但凭天地良心,乔装假冒的汹当尚不屑为之。”
“问生……”
“少一副清高模样!”穆祁老羞成怒,“谁晓得你在打什么歪主意?我不相信一个藏头缩脑的人会有什么气节,好端端的人作啥绑块绫巾在额上?说不定真是什么奴隶罪犯被烙了记号,不敢以面目示人才遮头遮脑地上御史府讹骗!”
莫问生眸光一黯,果然,世人是不可能接受与众迥异的人!
“怎么,被我说中了是不?我就知道你是别有居心,我爹好骗,我可没那么好骗……”
“祁儿,你再瞎说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爹,你为什么处处袒护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穆祁吃定了莫问生的沉默,进一步挑衅,“如果他真是我们穆府的人,就绝对没有理由遮掩面容,穆家只有正大光明存于天地间的人,叫他把绫巾揭掉呀!”
莫问生不惧不退,但眼神却沉进了黝暗而漆黑的世界,熟悉的叹息溢出了心口,语气也跟著低落,“问生自出世那刻起就与常人不同,这也是为什么我迟迟不敢认父之由。”
“你有什么苦衷?”穆皓见这孩子的神情,整颗心扭绞起来,天呐!他到底让他的大儿子在外吃了多少苦?怎让他有这种沧桑的表情?“告诉爹,爹会替你解决的。”
解决?!除非重新投胎,否则不可能摆月兑它的。
莫问生一笑,是无奈,是了然,夹杂著些微的感叹,“爹,孩儿不想吓著您。”
“不敢了吗?”穆祁冷笑,“有胆你就把绫巾揭开,只要你额上没有任何官府烙印的罪徒记号,少爷就承认你!”
“孩子……”穆皓的心颤著。他怕,官府胡乱抓人顶替为罪徒背黑锅的事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万一儿子曾遭此待遇或被迫为奴怎么办?额上烙记是种永远也洗不掉的耻辱,如果……如果真教祁儿说中,他这父亲怎有脸面对他?
“揭呀!你揭呀!”
穆皓直视他,只见他眼中的包容与坦然,默默地点头,他伸手举向儿子。
巾——落地,随之而来的是惊愕的死寂。
“怪……怪物……”穆祁的瞳孔霎时充塞狂骇,跄踉地后退,指著兄长的手明显地上下起伏。“怪物!”
莫问生的声音不复平静,喑哑而痛楚,“我说过我不想吓著你们的——”
“老天爷!”穆皓抓著他的臂,椎心刺骨的情绪刻在脸上、眼底。“孩子……我的孩子!”
“我想——我该走了。”
“谁说你要走?”穆皓板起脸,却掩不住瞳中的自责,“我的儿子不住这要住哪?”
“爹,你不明白,孩儿是不祥之身,会带来灾祸的!”
“怪物!你是怪物!”穆祁冲上前来推开莫问生,“爹,他不是我们穆家的人,他是怪物,不要接近他!”
莫问生捡起绫巾望了父亲一眼,转身。
“问生!孩子!别走啊!祁儿别挡著我……”
莫问生行至门槛突然一滞,飞快回头大喊,“危险,快趴下!”
他们还来不及眨眼,堂内就咻声大作,点燃的箭镞闪著冷芒直朝他们落下,箭势如雨,其势难当,火张大它狂暴的舌肆虐厅内一切。
“来人……来人呐!”穆祁早在第一支箭射进来时便躲到角落去。“来人救命啊!”
“爹!”莫问生竖掌劈断数支火箭,一拥父亲滚地避至一边,顺手扯来圆桌为屏,火镞精确无误地没入桌内,待他再抬眼,厅堂已成火海。
“救我……救我……”穆祁恐慌地叫喊,全没了平素嚣张跋扈的气焰,“爹,救我——”
浓烟呛鼻,火势逼人,莫问生看不见第二个出口,鲜有表情的脸浮现了焦灼,他死不要紧,但是爹和弟弟不能受他牵累,他必须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