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凝踉跄后退数步,直到抵碰到桌缘才稳住身子。
“你是认真的吗?”
她的声音微颤,听来像发自幽谷的回声一般飘渺。
罗森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以十分慎重的神情转身面对她。
他说:“非常认真。”
刹那间,艾凝原本仍微红的唇色转为苍白,任谁都看得出她内心所受的冲击与震撼。
但她没哭。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再抬头时,脸上是无人能猜透的表情。
“原因呢?”她问。
他移开视线,狠下心把他来此之前便已想好的说辞告诉她。
“我想了许久,发现你根本就不适合我,而且,的确会成为我的累赘。”
这次他是打定主意要她死心。
“你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危急时只会成为别人威胁我的人质,如果再让你留在我身边,早晚又会给我惹麻烦,甚至害我丧命。”
他深呼吸一口气,硬着心肠继续往下说。
“而且,我发觉自己对你是把同情错认为爱,我对你的感情应该比较像是兄妹,而不是情人;而且,生活里多了一个女人,凡事碍手碍脚的,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以前我可怜你无家可归又无亲无戚,才勉强让你住在我家,现在……”
一咬牙,他继续说:“现在你有家、有地,是个大财主,又寻回了亲戚,我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你也该还我自由了吧?更何况我俩根本不适合,我要的人生伴侣应该是个侠女,才不会成为我的绊脚石,而你也该找个门当户对、嫁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才登对。”
她表情冷然,“你是说,像二表哥那样的男子才适合我,对吗?”
纵使这一番违心之论说下来,他已经觉得心里像有千根针在刺,但他仍旧装作无情地回应她。
“没错,既然有更适合你的对象出现,你就别再固执於我们之间的婚约,令我为难了,我真的一点也不想被女人绑死,你就答应解除婚约吧!”
“好。”
“就算你说不好也不行,因为我……”
等等——
她说“好”?
这么爽快的回答反倒吓到了他。
“你答应了?”原以为她会哭丧着脸拒绝的。
“是啊!我也认同你的看法,我们的确不适合,还是分手比较好。”
在她脸上读不出喜怒哀乐,但她的声音冷酷到近乎无情。
“你真的这么想?”
“嗯!”
罗森殿觉得自己的心被她给撕得四分五裂了。
解除婚约这件事对她而言彷佛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她的声音、表情竟然不带一丝惋惜。
莫非,在与她表哥重遇后,她真的认为与其跟他在一起,还不如嫁给她表哥比较幸福。
他不晓得该如何形容自己内心此刻的深沉悲伤,不过他至少还清楚明白一点,自己此行的目的应该是达成了。
只要她能够幸福,他怎么痛苦都无所谓。
“那……我回去就帮你把衣物、细软全整理好,明天再派人送来给你。”
“好。”她仍说。
他紧握了一下双拳,“那我告辞了,祝你幸福。”
门扇开了又阖,艾凝的眼泪在他离去后开始奔流不止。
“森殿……”
伤心欲绝的她喃喃念着他的名,像胸口又被刺中一刀般的剧烈痛楚席卷而来,顷刻便夺去了她的知觉。
***
一大早,又急、又重的敲门声便像催命鼓般,直震得罗森殿头痛欲裂。
号称千杯不醉的他,在昨夜首度嚐到了酩酊大醉的滋味,醒来后,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还真是让他痛得神魂俱飞。
不管门外是谁,他还是先进厨房舀水洗脸醒神,否则以他现在这种神志不清的模样,一开门就被人给一刀砍死也极有可能。
“谁啊?”他不耐烦的问。
“是我,艾凝的二表哥,古相风。”罗森殿一开门,他便急忙接着问:“凝儿回来了吗?”
“回来?”罗森殿原本就不大清楚的脑袋,被他这一问更加迷糊了,“她不是住在你家吗?”
“糟了!”
迸相风以拳击掌,垂首低嚷一声,眉头都快皱成了一直线。
“难道凝儿出事了?!”他这“大事不妙”的表情真的吓着了罗森殿,“你来这里找她,莫非是她不见了?”
迸相风点点头,“昨天你究竟跟她谈了些什么?你走了之后,凝儿说你昨晚有事会彻夜不归,所以她可以再逗留一夜,但是今早侍女进她房里,却发现她已经留书出走。”
他由怀中取出一块云纹翡翠,把它递到罗森殿面前。
“这是我昨天陪凝儿去逛花苑和玉坊时,她亲自挑来要送你,说是要让你趋吉避凶的,她在信里说她这辈子可能无法再见到你,所以要我把它交给你。”
罗森殿把玉佩收下,脑袋里一片混乱。
既然她没有移情别恋,直至昨天仍旧一心记挂着他,那么面对他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时,她为什么又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回答得那么乾脆呢?
等等,这辈子可能无法再见到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她想——寻死?!
“她信里还说了些什么?”这下子他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给吓得完全清醒了,“她有没有说她要去哪儿?”
“就是没有啊!所以我才急着来看她有没有来你这儿啊!”古相风抿唇摇首,“她只在信里写说她不会寻死,但是她自认配不上你,所以要离开你。
她还说要将艾家的家产全部留给你,只希望你日后娶妻生子,让其中一个儿子姓艾,继承艾家香火,好让她对得起她爹,她会在神佛面前祈求你们一家平安、顺——”
“我知道了!”
罗森殿突然大嚷一声,被他吓了一跳的古相风还没把话说完,他已冲出大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艾施主,你当真决定如此?”
“是。”
在观音佛像前,艾凝回答的声音了亮。
傍了她一天一夜的时间在佛前静思、考虑,结果她的回答仍旧如同她刚来这深山古刹时一模一样。
“好吧!那么贫尼这就为你进行剃渡。”
住持师太由小比丘尼所端来的木盘中拿起剪刀,望着艾凝那如丝绸般乌黑柔亮的长发,由颈部随意握起了一绺……
“师父,有位男施主硬——”
佛堂外的嘈杂声阻断了佛前仪式的进行,在众人皆转头往大门看去时,一个男人就这么闯进了这全是女尼的庵寺之中。
“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彬立在蒲团上的艾凝看呆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她从来就没见过罗森殿像现在这般——狼狈。
他大概是跌倒了,蓝衫下摆和裤管沾满尘上,几绺发丝没紮好而垂落额前,布满血丝的眼睛,下巴的青碴更凸显了他的颓废,完全是不修边幅的浪人样。
她由蒲团上站起来,不是朝他飞奔而去,而是拔腿想由另一个出口逃走。
但是,罗森殿哪肯放她走,他不只快步追上她,而且还将她一把扛上肩。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她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如此大闹佛堂。
住持师太瞧这“强盗抢亲”的模样,再害怕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劝几句。
“这位施主,此为佛门净地,你怎么可以强掳民女?你可知神佛有眼,为恶者必遭天谴,贫尼劝你还是放下屠刀,立地——”
“师太,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罗森殿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我跟我妻子为了点小事吵了一架,谁晓得她闹起脾气就要出家,我在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道观、佛寺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她,难道连带我妻子回家也不对吗?”
“我才不是你妻子呢!”艾凝还在他肩上挣扎。“我已经决定要出家了,你别再胡搅蛮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