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道一回到伦敦,便和他的同伴在俱乐部共进晚餐,并拟定庆祝他出国的计划。他只有在他们的陪伴下,感觉最轻松,既没有约束也没有烦心的事。他像个小男孩似地溶入俱乐部欢愉的气氛。蓝道也喜欢在赌桌旁边试试运气,不过他自知收敛,并不会沉迷于其中。他之所以谨慎,并非怕输钱,而是害怕失去自制,所以他总是用一副开玩笑的态度来赌博。他并未提醒柏克莱伯爵,考林缺乏这种自制,再赌下去总有一天会惹上麻烦。虽然考林赌运向来不错,但手气总有一天会变。许多著名俱乐部的常客就是因为在赌桌上输得倾家荡产,纷纷得到悲惨的下场。赌博使人兴奋、沉迷,却也导致家破人亡。"怀特俱乐部会使英国贵族没落。"蓝道曾做过如上表示。他的评语如今还被俱乐部成员在谈笑时提起。这天晚上俱乐部里起了阵小小的骚动,起因于有个人在俱乐部门外倒地不起。他们把他抬进来,放在一张桃花心木长椅上。大家立刻争先恐后地下注。
"五十个基尼①赌他死了。"
①英国金币名。
"一百个赌他还活着。"
"一百个赌他只是喝醉了。"
"别去请大夫——那可能会影响输赢!"
蓝道不屑地摇摇头,建议到一家声名狼藉的酒馆去,说在那边能找到更多乐子。一大群半醉的俱乐部会员自告奋勇地要陪他去。"朗默酒馆"是最近才自我放逐的"美男子"贝于曼从前常去的地方。于是一伙人便走上伦敦街头。
"嘿,你有没有听说你弟弟最近手气背了?"大家信步而行,席乔治随口说道。
蓝道抛给他一个奇怪的表情。"没有。"他不以为意地答道,但却眯起了眼睛。
"他欠我快一百镑了。当然了,我不是在讨债,柏家不会没钱还债。我只是——"
"没话找话说?"蓝道轻声问道。他脸上微现忧色,继续带头走向酒馆。考林快赌上瘾了。要是都赢倒还没什么,常常输就不能掉以轻心了。
若薇满怀兴奋的期待,在座位上坐好,环顾科芬花园剧院。
"我不敢相信我们真的来了,妈妈。你对我太好了。"她说着抬起头仰望上方私人包厢中的贵族人士,他们华丽的衣饰令人为之屏息。大多数女士都在发际、颈间、手腕和十指上佩戴了钻饰。她们长衫上大部分的布料都很透明,其余部分才用粉彩或白色略加遮掩,领口亦开得极低,若薇不禁纳闷她们穿这种衣服怎么不会脸红。
从男主角查理·坎伯登上舞台那一刻起,全场臂众便鸦雀无声,聚精会神地盯住他每一举手、一投足。虽然他是出了名的好虚荣,只因为演罗马人必须露出两截膝盖便拒绝了凯撒大帝的角色,但他确实才华过人,非常具有戏感。奥塞罗即是他最拿手的角色之一。他的脸涂上深色的油彩,头发有如乌木般漆黑,将这个角色内心的困惑和凶手的暴怒诠释得入木三分。他扮演的奥塞罗和若薇当初看这个剧本时,心中幻想出来的主人翁分毫不差。演到奥塞罗开始疑心他美丽的妻子德斯底蒙娜背叛了他,和别人有染时,若薇紧紧抓住玫蜜的手臂。全场臂众目睹他痛苦的表情,心中既紧张,同时也看得入迷,开始期待甜美无辜的德斯底蒙娜即将面临的可怕命运。
"把灯熄掉,把灯熄掉。"奥塞罗叹声道,表示出他意欲闷死她的企图。他的妻子连声求饶。
"哦,他怎么下得了手?"若薇低语,心想他根本连她犯错的证据都没有!奥塞罗抓起一个枕头。
"他太爱她了,所以无法看清事实。"玫蜜低声回答,深棕的眼眸紧盯着台上。德斯底蒙娜惨兮兮地在奥塞罗手下挣扎,双臂无助地乱挥。突然之间她失手打翻了床边的蜡烛,蜡烛滚到舞台边厚重的天鹅绒帷幕下。布幕开始冒烟时,台上的演出并未中辍。观众席间发出一阵不安的低语。
"妈——"
"别急,他们会把火扑灭的。"舞台工作人员提着水桶走向小火堆时,玫蜜向若薇保证。奥塞罗结束了德斯底蒙娜的性命,开始一段冗长的独白,显然是在努力转移观众对火势的注意力。不过没多久便证明桶里的水无法将火扑灭,死去的德斯底蒙娜猛地尖叫一声,冲下舞台。
整个剧院立刻乱成一团,男男女女纷纷爬过座席,争相往外逃。若薇牢牢牵着玫蜜的手,将她拖上走道。"别放手!"玫蜜叫道,不过在混乱嘈杂的情况之下,她的声音几不可闻。走道上挤满了惊惶失措、乱推乱挤的观众,若薇被涌向出口的人们推来挤去。这时烟味开始侵袭她的鼻孔。若薇心知不妙。他们可能不是被烧死,而是被呛死。
"妈!"她叫道,感觉到她们被挤散了。她还没来得及再抓住玫蜜,就有好几个人插进她们中间。她被人潮往前带,头发也被挤散了,若薇除了随着众人前进以外,完全无计可施。当她看见有人跌倒,便被疯狂的群众践踏在脚下时,吓得双目圆睁。
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出口,而且在奇迹之下毫发无伤地走了出去,只不过呼吸有点困难而已。人潮如同刚开瓶的香槟一般无可遏止地涌泻而出。出来以后,危机并未消除,因为这时扒手小偷开始趁火打劫。若薇感觉腰际被扯了一下,便盲目地出手攻击,可惜已来不及了。她系在腰带上的钱包已经被干净俐落地割走了。"妈妈!"她在左冲右突的人群中尖声嘶喊。到处看不见她母亲的人影。若薇下意识地一手掩住嘴,试着思索下一步。要再回到剧院里去是不可能的事。
这时她感觉到有一只粗壮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腰,等她被抱离地面时,她的反应是尖叫。
"放开我!"她喘息道,指甲掐人抓住她那人的手臂。他咒骂了一声,把她扔到地上,她闻到那人口中呼出的臭气。若薇觉得恶心至极,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男人抱。她往南汉普顿街上逃,随即又左转,沿着一条条巷弄跑下去,这些街巷都很黑。没再听见那人的脚步声以后,她靠在一堵潮湿的墙壁上调匀呼吸。这一切都像是一场不连贯的噩梦。她听见远处传来那些不幸遭歹徒、绑匪所害的人们的尖喊。她想到母亲,不禁泪水盈眶,心中不断祈祷她没事。她们母女俩从未分开过,事实上,若薇从未置身于无人知其下落的情况中。
冷不防有人伸手来抓她,若薇惊呼一声,发现追她的人就在数尺外的转角处。恐惧使她行动奇速,她绝望地了解到自己身穿累赘的长裙,足蹬薄底便鞋,不太可能摆月兑那人的追赶。她越跑,所经过的巷弄越是肮脏破落。我一定已接近伦敦东区了,若薇惊慌地想道,明白自己正朝向世界上最恐怖的犯罪区前进。空气中有一股腐败的异味,街角和水沟中也积满了污物,等待久未降临的雨水将这些都一举清除。她的身侧隐隐作痛,一手捂住胸前转进另一条煤灰遍布的巷弄。这时她发觉自己运气已尽,心中一沉。这是条死巷,等她打算回头的时候,那人已堵在巷口了。
"让我走,我会去弄钱给你。"若薇喘息道,哆嗦个不停。
他不答话,只继续走向她,脸上既无智慧也无怜悯。若薇害怕自己承受不了似乎无法避免的结局。她绝望地最后一次企图逃跑。她经过那人身边时,他轻而易举地抓住她,扯住她一把头发。他就像不知文明为何物的野兽一般,毫无人性,要在这种世界生存下去,便必须恃强凌弱。若薇尖叫着抗拒拉扯她衣服的双手。她听见巷口传来醉得口齿不清的高声交谈。她猜想大概是一群在舰队街上乱造的年轻浪荡子。若薇尖叫不休,明白他们便是能使她免于强暴的最后救星。等他们听见巷中男人的咕哝和女人的尖叫,都开始大笑,并且怪声怪气地鬼叫。若薇再度利用她的指甲,瞄准那人的眼睛死命一戳。她虽然没伤到他,他还是赏了她一拳,将她直直打飞到巷口。今天晚上委实发生了不少破天荒的事,她以前也从来没被人打过。若薇摔到那一群公子哥儿中间,落地时失去了知觉,脸颊正好凑到一只软皮靴的鞋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