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时无言。
她却不再理睬我们,俯去,想要托起池杨,却力有不足,踉跄一下。
我上前说道:“让我来。”
她看我一眼,退开来。
我将池杨送至峰顶,她低声说:
“这里就行了。你们走吧。”
阿湄颤抖一下,轻声道:“姑姑…你不同我们回去么?”
她似乎在面纱后笑了一笑,抬头望着我们:
“回哪里去?慕容宁早已死了,就死在那场火里,她再不欠慕容家什么了。至于我,我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他的妻子。”
阿湄呆呆望着她,颤声道:“姑姑……原来你…”
她看一眼阿湄,却不答话。只低头去望池杨,缓缓伸手,抚上他已没有生命的苍白脸孔。
“那么,他知道么?”阿湄哽咽着问。
她沉默地看着池杨,过了很久才低声道:“他可没你聪明,这些年来我全是为他活着的,他却以为我只是为了怕他对慕容门不利……”
她目光温柔恍惚起来,模糊的低语仿佛并不是要说与谁听,只是仿佛这么说着,就可以平安快乐。
“那天晚上他来看我,他跟我说:‘你放心吧,慕容门不会被灭了。将要被灭门的是我。’他告诉我他落入了圈套,池落影远征江南已经扑空,慕容门人一定已暗中北上。庄中守备空虚,是没办法抵挡了。我问他有何打算,他笑笑地说:‘还能怎样?计输于人,一死而已。只可惜红莲山庄百年基业竟断送在我的手上。’他的语气可真淡得很,他那人总爱这样,不管心里成了什么样子,面子上还总是要逞强,不许别人听出他的心思……后来他忽然站起身说:‘池枫重伤初愈,我要先安排他去安全之所。’打开石门,他却又站住,对我说:‘他们来时,你便跟他们走吧。我不再留你。’我知道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和山庄共存亡,那我还走什么。於是我说:“我不会走。”他怔住,问我为什么。等了很久,也没听见我回答。他叹了口气,也就关门去了。”
“但是昨晚他来看我,告诉我你们已经攻进来了,我们的几道防线很快就会被破。他要带我出去,把我交给你们。但是我说:“我哪里也不会去。”他后来终於急起来,问我:‘你究竟想要怎样?你定要亲手杀了我么?’我抬头看他,然后我告诉他:‘不,我只要陪着你一起死。’有那么一会儿他连呼吸都停了,后来他抖着声音问我:‘你说什么?’我没再回答,我朝他走过去,紧紧抱住他。他全身都在抖,一阵冷,一阵热的,却一动也不动地由我抱着。很久以后他才抱住我,低声说:‘好吧,我死以前一定会回来。’”
“我本来不必出来找他,既然他答应过我,就一定会回来。但是我想要早一点见到他。若是他伤得太重走不动路,我也可以带他回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地方,从此都在一处,再没有旁人。”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过了很久,看一眼泪流满面的阿湄:
“别难过,等你大些就知道,其实人死了也不值得伤心,活着也未见得更快活。”
她抬头看看天色,又望望我,淡淡道:“你们走吧,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我心中一动,一时间若有所悟。
我默默走去拉起阿湄,向她拜了两拜。
她坦然受礼,望着我低声说:
“记得别做你爹,即使是为了慕容门。”
我全身一震。
……
正午时分,我们离开红莲山庄已有十里。
忽听一声轰然巨响,大地为之震撼。部众一片喧哗,竟有伤者当即跌倒。
只见遥远空中升起一团黑沉沉的浓烟,迅速扩散侵入日影,刹那天空万分阴霾。烈烈火光随即冲天而起,火中吞吐出无数大小残片,远远半天尘土滚滚袭来,眼前一片蒙昧。
忽然我只觉胸中剧跳,耳畔声息全都已远去。
恍惚间仿佛只听见关山千度而来的一记羌笛……又或是茫茫万里平原中的一声野唱……
……
很久以后,尘埃落地,一切平息。
我默默回头望向众人,只见人人尘土蒙面,木然呆立。
我看见阿湄脸上慢慢湿了两行。
她面前的地上不知何处而来一只断柄残荷,委顿尘泥之中。早已红消香散。
阿湄俯身捡起。
我咽下一口似血似气的东西,默默转身离开。
……
到达那片松林时已届黄昏。苍渺林中平烟浮聚,深处有飞檐斗拱隐露端倪,该是集岚院无疑。
我命令手下止步,就地戒备休息,独自一人近前察看。
林中一派宁静,除去淡淡山岚,全然看不出异样。其中阵形竟然丝毫不露痕迹,一瞥之间已觉精深难测。
我绕林一周,回去命令众人距林五里,安营住宿。
……
当夜无眠,我潜心思索阵中布置,一时却全无头绪。忽然帐帘轻掀,我抬起头,看见阿湄。
“二哥,这里是什么地方?”
“集岚院。”我知道终究无法瞒她。
她脸色苍白,犹豫片刻,终于问道:“你一定要杀他?”
我无法回答。
她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我的帐篷。
我凝望着拂动的帐帘,我没有去追她。
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给她她想要的承诺。
第八章
千寻
慕容湄
松荫蔽日,林中阴寒彻骨,三三两两灰蝶盘旋。
五月十五,然而这里竟完全不似五月天气。
二哥约束手下不许他们擅入松林,我知道是池枫在这里设下了阵法,一时难以破解。
然而集岚院守卫至多不过百人。一旦二哥思索周详得以破阵,池枫便会再无凭依。败势已成定局,池枫如此苦守,也不过只是延宕时间。
我闯入阵来,并不奢望可以破阵而入见到池枫。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样,也许我只是不能忍受见他们互相残杀,也许我只是想在那以前先死在阵中。
我朝着露出一角的飞檐直直走去,我想这条最直接的道路一定布满机关陷阱。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遇到,只除了周围越来越冷。
五月天气,吐气竟渐成白烟。
我的手冻得青紫,各处关节几乎已不能弯曲。无形寒气如细厉发丝,刺入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我在不停发抖,牙关剧颤。渐渐又冷到不再疼痛,只是一片僵硬麻木,从脑到心一直到我的手脚。
但我没有后退。我一直蹒跚前行,直至我被凸出地面的树根绊倒在地。我觉得冻成冰脆的四肢仿佛一下子摔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拼合。我伏在地上,抬起头来,我看见集岚院的屋檐依然遥远,仿佛永生永世都不可企及。
周围一切渐渐模糊虚散。
……
很久以后我听见琴声。
眼前月光晶莹,薄雾似的烟岚缓缓弥漫,天地间盈满流离失所的青色。
我看见不远处的莲花池,风前水边,那青衫的身影。
我静静听他弹琴。
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一曲阑干,琴音哀彻。
……
不久以后他放开琴,起身。
慢慢向我走来。
“为什么要一个人冒险进来?”他静静问我,双眉微结。
我没有回答。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眼中的悲伤苦涩令我心碎。
我看见他额上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他瘦了那么多,皮肤下的青筋都因此变得明显。
忽然间我想起我刺他的一剑曾让他的血几乎流光,似有万箭穿心——我猛然伸出手,紧紧紧紧拥抱了他。
我那么地用力,用力到手臂几乎痉挛。这一刻即使三界鬼神八部众生一齐出手,也不能让我松开片刻。即便让我立时死去,我仍会以渐渐冰冷僵硬的手臂这样紧抱着他,在我死后,除非以利刃砍断我的臂膀,否则依然无人可以让我们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