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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 第4页

作者:蓝莲花

我不知道在以前的岁月中我算不算很好地照顾了张广义,但我想至少在此刻我可以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告诉他并不是每一次杀人都如此可怕。

一片乌云就在此时飘过了月亮,我的眼前倏然一暗,而下一个瞬间乍起的刀光却直刺我的眼睛令我目不能视。我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拔剑飞掠,毫不犹豫地斩落,然而我竟已太迟。

一柄刀深深插入张广义的胸膛,那只握刀的手臂已被我斩断,仍不放松,挂在刀柄上犹自晃动。

手臂的主人如今真的只是一具尸首。他的左臂曾被人砍得藕断丝连,在张广义一拽之下月兑离身躯。剧痛令他慢慢苏醒,他奋力一刀砍上所见的第一个仇人,然后他才真的死去,甚或在我斩下他的右臂以前。

我的手下聚拢而来,将他乱刃分尸。

但我们已救不了张广义。

他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神情,眼神却已经涣散。

我抱住这濒死的少年,感觉到他身体剧烈的颤抖。我觉得中了一刀的仿佛是我,万分绝望地痛。

即使已付出了那么多,即使我已经穷我所能,我依然无法保全我想要保全的人们,我的属下,我的家人,还有……阿湄。

我在月夜里策马,策马奔回我不惜一切才能够保住的家园。

我没有回房,直接去了阿湄住的湄苑。

房门微开,几榻萧条,她不在房内。

我知道她一定在我们的废园。

她果然睡在凉亭,蜷缩得象十二年前我初次见到的小小女孩儿。

我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

看见她我便觉得温暖,即使我衣衫单薄,而月光正冷。

一瞬间我觉得恍惚,仿佛才是昨日,我答应了那个男子,我会照顾阿湄,我的妹妹。

然而那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她五岁,我十一。

也是秋天,晚上,我在废园漫无目的地留连。

虽然我已遵从父亲的命令搬走,我依然割舍不下我的废园。

那晚风清月明,所以我清楚地看见了进园来的年轻男子,以及他抱在怀里的垂髫女孩儿。

我永远记得那个男子的温雅和忧伤,仿佛背影都含忧,却连拂一拂衣袖都是温和的。

他抱着女孩儿指天上的星星给她看。

女孩儿的大眼睛比星光还亮。

我坐在长草中静静望着他们。

我听见他骗她说她的妈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她会一直看顾阿湄,她希望阿湄过得快活。

我知道他在骗那个叫阿湄的女孩儿。我知道阿湄的妈妈一定象我的妈妈一样早已死了。我的父亲从不这样骗我,所以我知道他在骗她。

然而她竟毫不知情。

"如果妈妈不想我伤心,我就会开开心心的。"

她声音里天真清脆的坚定我闻所未闻。

"而且,"她转脸望着他,"妈妈对叔叔也是一样,所以叔叔也要过得快活。"

男子微垂了头,轻轻一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看见他微颤的手。

我于是知道他或许可以骗她,但他永远骗不了自己。

后来男子取出了洞箫,开始吹一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那时我已学箫三年,但听了他的箫声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吹箫。

他的箫声令人想起寒阶蛩鸣三更凄雨,孤鸿飘渺幽人往来。他的箫声令落叶聚散寒鸦栖止,风凝月碎天地皆忧。

箫曲在我脑中回旋不去,箫声停歇时我甚至没有察觉。

不知多久以后我才抬头,发觉自己望入了一双含忧带笑的眼睛。

男子站在我的面前,臂弯中的女孩儿已经沉睡。

"你是阿湄的哥哥?"他低声询问。

我望望女孩儿无邪的睡容,心里生起一阵无由的温暖。

"是,我是她的二哥。"我说。

"那么,请你照顾她。"

他郑重的神情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我点点头,没有犹豫。我会照顾她,不仅因为她是我的妹妹,更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真的需要我的照顾。

男子微笑,这一次,他的笑容不那么忧伤。

"我叫方雁遥,"他说,"阿湄的叔叔。"

那不是我第一次听说方雁遥这个名字。他的荏苒在衣剑法名动江湖,七年以来未遇敌手,人们因此称他荏苒在衣方雁遥。

但我不知道荏苒在他衣上的究竟是什么,难道是他的忧伤?

"我记住了你的曲子,"我说,"我会吹给阿湄听。"

他眼中亮起微微的讶异与惊喜,望见我身畔挂着的紫箫。然后他的眸光忽然黯淡。

"不要吹给她听,"他说,"这不是支好曲子。"

他微侧了头,仿佛不想让我看见他的神情,

"这是别离的曲子,我和一个人生离死别时所吹的曲子。"他静静地说。

我想那也是他和阿湄别离的曲子。

因为那晚以后我们再没有见过方雁遥。

但是我们怀念他。

没有人能够不怀念那样一个男子,连笑意都流淌着忧伤,却连忧郁都是温暖的,淡静的,微微亮着的。

现在是九月初十,我和阿湄别离的日子。

我坐在亭阶上,解下了我的箫。

我开始吹奏多年以前我听他吹过的曲子。我奇怪这么多年以后我竟还记得每一个音律。

"这是别离的曲子。"方雁遥曾说。

也许我听到这曲子,记得这曲子,全不过为了今日的别离。

阿湄不知何时醒来,抱膝坐在我的身边。

"这是叔叔吹过的。"她轻声说。

她扬起头,看着渐亮的天空和渐暗的星星,"那天晚上我听见箫声",她说,"我知道是叔叔在院子里吹箫。"

"叔叔很多晚上没睡了,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夜。但是他从来没吹过箫,除了那天晚上。

听见他的箫声,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哭,我在被子里哭得浑身发抖,我想妈妈一定会发现我哭了。可是她没有。

后来妈妈起来,开门,走到了院子里。妈妈不能起床已经很多天了,可那天她竟然自己走到了院子里。

她开门的时候,箫声停了一停,想必是叔叔看见了妈妈吃了一惊。但是妈妈说,不要停。于是叔叔就又吹起来。

我看见妈妈又能走路,心里很高兴,觉得妈妈也许好了。

我不再伤心害怕,就开始好奇,那年我才五岁,还很顽皮。我爬到窗口捅破了窗纸,就看见叔叔坐在紫藤架底下,妈妈靠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叔叔喜欢妈妈,从他突然出现开始照顾我们的那一天。可妈妈却总是对他不理不睬。但是现在妈妈靠在叔叔的肩上,脸上的光彩那么温柔,我才明白原来妈妈一直在等的人不是我爹,而是叔叔。妈妈也已经喜欢他很久了,也许已经喜欢了一辈子。

我看了一会儿,开始觉得冷,就钻回了被子里。箫声一直都响着,让我觉得很安心,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可是箫声仍然还在。忽然我觉得害怕,好象有什么事就在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发生。

我跳起来,穿好衣服冲进院子,我看见叔叔还在吹,他就那么吹了一夜。我看看妈妈,她脸朝里偎在叔叔的肩上,一动也不动。

我慢慢走过去,抱住妈妈,她的身子是冰凉的。我想要哭,可我哭不出来。

然后箫声终于停下来,叔叔张开手臂,抱住了我和妈妈。

……"

阿湄没有说下去,她在发抖,我伸手拥她入怀。

她从没有对我讲起这些事,就象我从不曾对她提起我的母亲。

离别令人感伤而脆弱。因为又要失去,才想起多年前就已失去的人或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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