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称阿奴的小泵娘学起东西相当快,不过十来天,她已经记住了绝大部分的赤罕词汇,其中不少是来自她本身的领会,而非他亲自教授。再待上一段时日,也许她就能和赤罕人应对自如。
相处这几日,初见时那明显针对他而来的恶意不知为何渐渐淡去,但她也不在他面前装疯卖傻,一张俏脸通常是面无表情,只偶尔出现嫌弃他这里迂腐那里迟钝的神色,但大致说来,也就像现在这样——她倚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记着笔记,他则坐在稍远处平平淡淡地讲解赤罕人的语言结构。
照着撒蓝的嘱托向她透露那颗东霖碧此刻在撒蓝手上,她既无特别的反应也没什么惊奇的表示,只是漫不在乎地“喔”了一声,再无下文。
想起东霖碧,他不禁开口问:“阿奴……”
“嗯?”
“你可知道,那颗玉石,是相当稀有的东霖碧?”
“不知道。”少女扬眉望他,眼神晶亮:“那么稀有?我小时候在路边捡到,拿去也不值几个钱,我看没人要就留到现在,看起来不是很普通吗?十两钱一串的佛珠都比它漂亮。”
“古书有云,东霖碧通体青翠,不依人体则无辉无莹,状似寻常。但只要依着人的体温,一段时间就会发出莹润碧光,其色浓艳,虽白日亦不足掩其光,若于夜间观视,更可千里见其辉……”
少女托腮看着他,一脸惊奇,随之成了扼腕:“什么嘛!早知道是这么了不起的东西我就发大财了!”
鲍孙祈真不禁苦笑暗忖,莫非她真的对东霖碧丝毫不知?这个女孩说话真假难辨,委实叫人伤透脑筋。最后他还是决定再试一试:“这东霖碧极为稀少,唯有东霖遂紫江上游深山内有产,也唯有东霖皇室得用。你……不是西极人吗?怎么有机会得到这东霖碧?”
“不都说了是路边捡到的吗?”少女叹了一口气,突地又兴高采烈起来:“对了,我听说东霖国都被攻破的时候,除了长女之外其他三个公证都各处逃难跑得不见影子。搞不好哪位公证就逃来西极,掉了这颗东霖碧,然后被我很有缘分的捡到了呢,你说这故事听来有不有趣?”
叹了一声,公孙祈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再换了方向:“既是如此,你又在何处捡到?”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少女显得一脸不悦:“这东西要真那么稀奇,被我捡走自然就没第二颗,难不成你还想去捡捡看?”
“我……”被她一句话堵得半晌出不了声,公孙祈真终于苦笑,温声低语:“我出身东霖,家族世代为官。虽然祈真不肖,未能继承家父志业报效朝廷,飘然远赴北鹰,但东霖终究是我故乡,皇脉流落他方,岂有不关心之理?”
“皇家对你有什么恩情,你要为那群吃饱没事干,只会找人民麻烦的废物伤脑筋?”少女冷哼一声满脸不屑:“你倒是说说自己既然这么心怀故土,当初为什么要辞官远去,躲到北鹰来当教书先生!”
恶意又起,公孙祈真敏锐地感觉到少女突地全身是刺,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说了什么惹她不开心。但是除此之外,少女话中透露的讯息再度叫他白了脸:“你怎么知道我是辞了官……我只说我未能继承父志……”
“东霖百官姓公孙的可不多。”少女别过眼满脸淡漠:“姓公孙又世代为官的大世族也就那么一支。这一支里头年纪已到的男子,莫不被长辈逼着上京报考拿个官职。你是个有学问的书生,要考个一官半职有何难哉?随便想想就知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这么说或许有理,但由你来说就很令人惊讶。”公孙祈真蹙眉:“你究竟是何人?东霖破国公主出奔,这还勉强可说是各国流传的消息。但要说到公孙世家的情况,你未免知道得过于详细。不只东霖,你对北鹰赤罕风俗的了解,也非一般西极女子可比。”
瞥了他一眼,少女突地娇笑下地盈盈一拜:“奴家出身西极膦都,家父经商行遍各国,虽为东霖锁国封港课税甚高,但要行海运营利,却不得不经过东霖。敢问先生,家父为求行商得便,走动官场有何异哉?再问先生,东霖破国之后与西极势成水火,欲经东霖出港再不可行,若欲得利自得冒险穿越北鹰,对赤罕风俗自有所闻,又有何异哉?”
鲍孙祈真无言地看着少女说完再度轻松翻回床上,一脸不在乎地玩起头发:“就是这样,光听我的口音也知道,我是西极人士,公孙先生不要想太多了。”
一声苦笑,公孙祈真缓缓起身:“你口齿伶俐思路敏捷,我自是说不过你的。今天就到此为止,你的肩伤未愈,还是好生休养吧!再过几日,左贤王庭就要开始向北方迁移,你可得在那之前将伤养到一个程度,才能骑马随行。”
少女朝他瞪了一眼,明媚的容颜再度恢复面无表情的神色,只是翻个身便就此躺下。
走出了帐外,外出打猎的男人们正好纵马回归。领在最前头的那匹青黑色骏马上,驮着一头死鹿和两三尾雁子,骑士在马上朝他一拱手:“先生。”
人前就要守着君臣之礼,公孙祈真恭敬地朝左贤王一拜,而后笑着迎上前,一面看看其他各带着一些猎物的骑兵们:“好收获,看样子你恢复得不错。”
“还说失了准头呢!”桑耶策马赶上,笑着拿弓身在撒蓝背上打了一下:“这次出猎,我本看在他负伤份上打算让他两只雁子,哪知一让就全部被他打了下来!”
“就说只是碗大一个疤,谁要你小题大做?”撒蓝兀儿回肘一撞,右臂上凹陷下去的地方依旧缠着布条,但显然恢复得甚好。他翻下马将赫连及猎物交给家奴去照料,视线则淡淡掠过公孙祈真身后的帐幕:“如何?”
“她学得很快。”安静地回答,公孙祈真微微沉思:“或许不需要多久,就能和赤罕人自由对答了,你要进去看吗?”
“不,我还有政务要处理。”撒蓝兀儿笑了笑,示意桑耶跟上:“而且,抓回来的奴隶今天要发落给商人去拍卖,我也得做些准备。”
“好吧!”公孙祈真轻轻点头,却听得桑耶对着左贤王嚷了起来:“喂,你到底尝过她没有?带回来到现在你连看都没看过她,难不成是她太过乏味无聊,让你提不起兴致?”
“什么尝过不尝过?”撒蓝兀儿一叹:“你以为我会对着一个伤口血流不止、半死不活的女人做什么?我又没奸尸的兴趣。”
“什么?你是说她还是‘荫子’?”
“那我可不晓得。一个女人孤身在北鹰行走,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鲍孙祈真无言地叹息,一面暗自祈祷帐内的她还不知道“荫子”是什么意思。桑耶特意挑这个地方大声嚷嚷,显然有意羞辱她。即使是赤罕人自己交谈,也不会拿“荫子”称呼未出嫁的少女,真要这么说了,少女家族里的男人们可能为此动刀。
事实上,桑耶此话一出,一些妇女都纷纷怒目朝他望去。“荫子”在赤罕话是称未曾交配过的母马,但拿它称呼女性,突显的意义却是未曾交配又不断发情引诱公马的母马……
待左贤王和骨都侯走远了,公孙祈真回身自帐幕入口的缝隙望入,少女依旧背对着他躺在床上,看不出是睡着还是醒着。
叹了一口气,他缓步离开。诚如左贤王所说,今天是买卖奴隶的日子,左贤王庭会非常忙碌,他身为通译,自然不只要翻译赤罕话和西极、东霖语,商人来自北鹰各部族,虽然大部分都能彼此沟通,但他还是要在一旁待命,以备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