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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系尘香(上) 第47页

作者:洁尘

罗虎问道:“陛下,红娘子所遗的健熬营尚有八百余人,是把她们留置在这里,还是另派一将去照管?”

李自成沉思道:“健熬营是红娘子一手建起,断然不能轻抛,但我军皆是男将,指挥起来怕有不妥。”

此时门外快步走进一人,昂首道:“我来!”

李自成看去,顿时喜动颜色,叫道;“情儿,你肯回来了?”

叶香情的目光却很疏离,微行一礼,道:“我在健熬营中久处,对那里的事务还算熟悉,我去比较合适。刚有飞马来报,说清军已经到了城东七十里处,陛下还是速速撤离比较好。”

李自成惊道:“他们来得如此之快吗?”忙命罗虎:“罗将军,你速去调集部队,半个时辰后在西门等我。”

罗虎领命而去。

李自成这才细细打量着叶香情,叹道:“儿啊,你毕竟还是我的骨肉,危难关头不肯舍我而去啊。目前形势严峻,本来不应让你犯险,但实在是军中无人,只有拖累你了。等我们到了陕西,我绝不会勉强你委屈在军中,到时候,你若愿意离开,我也决不阻拦。”

叶香情听了并无感动,冷冷一笑;“你就是勉强我,我也不会和你同行多久,送你出城,只因我良心不安,怕背不孝之名。”她说到这里,眸光更寒,“其实若非你在山海卫之战中自毁城墙,大战临头时对李过、红娘子夫妇产生疑心,故意将他们丢弃在后面的敌军之中,眼见他们犯险都不肯回身救助,你又怎会落得如此捉襟见肘,军中无人的地步?”

李自成立时变色,喝问道:“是谁在你耳边造这种谣言?谁说是我陷害了李过夫妇?”

叶香情懒得与他争辩,道:“是非曲直,千百年后自有后人为你著书立说,今夜情急,我不与你争辩。若再耽搁,恐怕你就走不成了。”说完她一回身,又急急走出殿门。

李自成颓坐在王座之上,突然觉得身下的锦缎有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回想一月前初进京时的情景,宛如梦魇。曾几何时,他从万民景仰的闯王跌入了如今这个众叛亲离的惨境中?这个原因,恐怕要他自己回想参悟一生了。

…………

苏铭尘赶到城内时,除了狼藉的街面和空荡的皇宫中弥漫着同样张皇凄凉的气息外,已没有了他心魂所系的人影。

她走了,随着李自成的大军远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站在空空的宫殿中,这是他成人后第一次回到这块带给他皇族印记的起源之地。但这里放眼看去的,只有摔破的器皿,翻倒的桌台,一地遗洒未及带走的珍宝。所谓富丽堂皇,所谓天宫仙境,何曾还能看得出它原来三分的旧颜?

他脚下一缓,绊到一个金器,低头拾起,原来是一面镜子。于是他看到镜中自己此刻的样子:零乱的头发,苍白的面孔,惨淡的眼神,这还是他吗?那个曾傲视天下,自负避世的自己?

他将镜子一甩,仰天长笑,不为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这一切的发生都是那么可笑,可笑中也可悲。悲从中来,已无眼泪,胸中郁结之气,全都化做悲愤的笑声,在宫殿的上方盘旋,直到他踉跄的退出殿门,拂袖远远离去,那笑声还悠然不绝,遥遥而来。

…………

一年后的北京。这里虽然已开始了满人的统治,但是明朝遗臣与满人的抗争才刚刚开始。当年名动天下的李自成也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却,只是偶尔有人从西来,还能听到一些消息,可真正关心的人已经没有多少了。

在京郊一处简陋的小庙中,佛殿之上有个孤独的人影盘坐在那里,身下没有蒲团,手边没有木鱼,既未诵经,也未念佛,只是默默地坐着,整个人恍似已心如止水,与世隔绝。

一个小沙弥从殿外走进,在他身后合掌一揖,道:“苏先生,外面有人说要见您。”

那跪着的人睁开眼,转过身来,殿上昏暗的光线照到他的脸上,只看到死一般的沉寂。当年的风采,早已随着尘世间的烽烟一起散去。他微微点头,站起身走了出去。

庙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风尘仆仆,形容消瘦的男子。两人对视时,都暗自有些心惊: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还是殿中人先开口:“罗将军,没想到会是你。”

来的人也苦笑一声:“找你真难。费尽心机才打听到你住在这里。怎么?你出家了?”

殿中人微微摇头:“乱世中难寻容身之地,在这里一可求心静,一可了心愿,便住下了。”

来人又问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殿中人垂下眼帘,幽然轻道:“希望神明有知,能佑一人平安。”

来人悄然无声,黯然了神情,垂手许久后,从身上拿出一物,递了过去,道:“这是她委我送还的。”

殿中人接物的手重如千钧,掌上横躺的是一把木梳,他何其熟悉!去年此时,他曾亲自用这把木梳梳理过一个女子的秀发,当时指尖所触到的清凉柔顺直到今天亦不能让他忘怀,将梳子握紧,他字字艰涩,暗哑低沉:“她怎样了?”

来人未抬头,黯然之声徐徐而来:“去年十二月间,她断水断粮被围在晋南一座山上,敌人攻山时,她虽力拼杀敌,仍不能抗,最后……投崖了。”他说到这里,终于轻抬起眼,看着眼前之人,“这把木梳是她带军上山前寄放在我这里的,她预料自己难逃此劫,说是若不能活命而回,请我务必要将此物交还于你,还有一语相告:情虽误人,但她无悔。”

殿前人静默地站着,双唇紧闭,握紧木梳的手早已被木齿扎出血来。听他说完,他惨白的脸上竟有了一丝浅浅的笑容,轻喃着:“上天待我们何其厚也……”一语说出后,他终于领悟到了什么样的心情方可称为“槁木死灰”,这是怎样的一种绝望?绝望到令人连质疑的勇气都没有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遇、相识、相恋,到分离。永不停止的轮回,永不圆满的恋情。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梦圆,只有一次更甚过一次情伤、心碎、断肠,再到今天这般如心死了的寡情绝念。

是他错了?还是她错了?若有错,就是他们彼此相爱太深,不肯忘情,不肯割舍,于是便只有期待来世能有个幸福的结局。

但是,幸福究竟在哪里?苍天真的有眼吗?

再次狠狠握紧那木梳,齿尖刺进肌肤,那种深切的痛感刺醒他的决绝。“我不服!”他咬着牙说,“这一生我依旧不服!天若要与我争,我就与它争到底,若无法相守白头,我绝不心服!绝不!”

他忽然释然了。抛下眼前人事,即可获得新生。

于是他走了,远离了庙院,远离了熟悉他的人,走向天的尽头。

没人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天地间,他的声音渐渐模糊,他的身影渐渐淡去,就如所有人的消失一样,他的离去显得那么自然,无人多作留意。

一个魂魄消散,他追寻着灵台处另一个久已守候他的魂魄。追寻的路是如此的远啊,即使追上了,谁知道那又是怎样一段传奇的开始?

…………

鲍元1644年,清军入关,开始了在中原长达近三百年的统治。

鲍元1645年,李自成被杀于九宫山。

鲍元1662年,年幼的康熙登基,辉煌的“康乾盛世”的历史大幕徐徐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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