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虎如实禀道:“臣不止听说了这些传闻,而且也已亲眼见识。昨日臣从东门巡视回来,途中便与几个汪德海的手下撞上,他们刚从一个农户家出来,不仅强抢了人家许多的米粮,还以兽行凌虐了家中的一位农妇,周遭百姓见后虽未有敢上前仗义持护者,但是私下对我军的军威大为不满。甚至还有儿歌传唱:想闯王,盼闯王,闯王来了更遭殃。”
李自成听了大为光火,拍案而起,叱骂道:“这些下面的人太放肆了!传汪德海来见孤!甭要亲自惩治一下这些败坏军威的恶徒!”
罗虎再禀道:“不劳陛下费心,昨天臣已经当街占了那几人的首级了。今天是特意来向陛下领罪的。臣未曾得陛下首肯擅用私刑,甘愿受陛下惩处!”
李自成摆摆手,“你起来吧,你代孤为百姓除去几个恶贼,也是解了孤的心头之恨,何罪之有?但汪德海他们若再这样折腾下去,孤好不容易打来的江山就要断送在这些小人手中了!”
盛怒之中,牛丞相从外走进,脸色并不比殿中的人好多少。李自成看到他这副神情心中又是一震,问道:“是吴三桂那边出问题了?”
牛丞相递上一封信函,沉声叹道:“谁能想到吴三桂竟然是个爱色不爱财的主儿。四万两白银,一千两黄金都不如一个女人。”
李自成接过信匆匆览过,刚刚平静的表情立时又发作起来:“他居然要争陈圆圆!他居然敢和孤争!他凭什么?”
牛丞相抱腕道:“陛下,陈圆圆不过是个教坊中的名妓,据闻她其实早在数年前就与吴三桂有白首之约。阴差阳错被刘将军送来献给陛下。吴三桂是山海卫的守将,前朝遗臣,手握重兵把守要塞,此时对他只能安抚招降决不宜兵戎相见。与其两边誓同水火,与大顺埋下隐患,不如舍弃一个女子换得半壁河山,又有何不可呢?”
李自成眉骨跳跃,青筋直蹦,咬着钢牙道:“孤就是不把圆圆交给他!宁可不要他俯首称臣,也绝不会称他心愿!”
罗虎听了并不赞同,在旁劝道:“陛下,一个女子焉能与我大顺朝的安危相提并论?陈圆圆虽美,却怎知这天下再没有能胜过她的人?待日后四海一统,何愁无佳人做伴?犯不着为了她而丢掉吴三桂这一员猛将。早听说吴三桂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如今满州在辽东外蠢蠢欲动,若他因此而与满洲串联,引军入关,则……”他话不说完,留下余地任李自成想去,但李自成如今正在气头上,不肯细虑,冷哼几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孤自有定论!”
见说他不动,罗、牛二人只有退下。
在宫门外,罗虎悄声问道:“陛下现在的脾气实在难测,真怕他会因这个陈圆圆而掀起无端之波。丞相足智多谋,可有定论?”
牛金星答道:“在下与将军心思一样,趁陛下心思未定,你我还是多旁敲侧击,劝他放弃陈圆圆为上。另外,听说红娘子与陈圆圆交好,不妨去问问她,看她如何行事?”
罗虎拱手道:“末将明白,这就去。”
两人相偕离开。
…………
苏铭尘的竹屋前来了两个不请之客。未进小院,先在门前朗朗吟诵着唐初虞世南写的《蝉》,借扣门外竹牌上的那两句小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接着另一人抱剑道:“前朝故人求见苏公子!”
苏铭尘已在他们的吟声中走出了屋门,看到他们乍然一愣,随后微笑还礼:“原来是你们。”
来人竟然是前日在春香酒楼有过一面之交的前明新乐侯刘文炳和驸马都尉巩永固。
他展袖将二人让进院中石凳上,问道:“如今情势如此复杂,二位居然还敢留在此地?不怕李自成派兵追杀?”
刘文炳答道:“苏公子身份特殊,不也安稳的留在这里了吗?”
苏铭尘笑道:“我自信自己目前尚无危险是因有救命符护身,二位也有如此的自信?”
那两人互看一眼后,巩永固一拱手:“实不相瞒,我二人本已远行数百里外,但终因有要事要办,不得不返。宁冒断头之险,也要回来一试。”
苏铭尘并不顺题询问,反而欲回身进屋,口中道:“二位远道而来,必然累了,我去烹上一壶新茶,品茶香,听竹韵,纵论心事,岂不风雅?”但他还没踏进房门,忽听后面“通通”两声连响,回头看去,那二人已跪在院中。他皱眉道:“你们这是何意?”
刘文炳双目含泪,声音已近哽咽:“李自成逆兵叛乱,我朝遭逢灭国遽变,皇上皇后以及公主太子皆已殉国。如今我们欲重整队伍与李自成再搏一场,夺回大明江山。唯憾的是朱氏皇朝中竟无可以领军之人。所幸天赐小王爷与我等面前,小王爷的文才武功无不是上上之选,又乃皇室遗孤,血统高贵,若能率领我等登高一呼,必然万民归心,雄风大振!则李自成等一干反贼也不足为惧。还请小王爷万万不要推辞!”
苏铭尘静静听他说完,敛起所有的笑容,淡淡道:“你们刚刚进门时不是还在唤我是‘苏公子’吗?此时又拿血统之论逼我。居心何在?”
碑永固续答:“小王爷千万不要曲解了新乐侯的好意,刚才称您为苏公子是因那日在酒楼之上见您不惯我们以旧礼相称,故而改口。”
苏铭尘正色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旧朝礼仪,又为什么要拿这些红尘俗事烦我?别说我不过是个被抄了家的逆臣之后,与大明已无瓜葛,就算我是正牌的太子,如今我心无江山,目无皇权,兵戈纷争又与我何干?!”
刘文炳急得双目垂泪,呼道:“小王爷,我等冒死而回,不只是为了朱氏皇朝,还有天下的百姓啊!李自成当初也曾以仁义之名起兵,如今夺下京城后还不是贼匪之性毕露?百姓如今对他们是怨声载道,民心渐失。我等若能此时起兵,振王朝于颓势,救百姓于水火,那将是千古流传的佳话。难道您就不肯做着天下第一人吗?”
苏铭尘半靠在门前,似笑非笑:“朱姓累我全家被杀,我却要反过来为它拼命?若换作是你,你肯吗?名利富贵,生杀荣辱,谁在人世上走一圈时不是怀揣着这些梦想,经历这些遭遇?至于福祸,虽是一半天定,一半人为,但也要顺势而行。大明气数已尽,已无挽回的余地,我不说是你们痴心不死,你们爱做什么就去做,但与我无关,不要拉我同行,我并非你们的同路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二位是念在酒楼上的一面之缘而来与我叙旧,听我抚琴,我自当净手熏衣,贵宾相待。若二位执意要和我续什么血亲贵戚,谈什么皇图霸业,恕我高攀不上,只有请二位回去了。”
刘、巩二人大失所望,欲再苦苦相求,苏铭尘已轻拂儒袖,背手走回屋中,不一刻,有朗朗琴声自房中奏响,琴声中苏铭尘所吟唱的正是他们刚才进门前念起的那首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琴音优雅清华,不沾尘俗之气。
刘文炳以袖拭净脸上的泪痕,长叹着扶起巩永固,慢慢踱出了属于苏铭尘的这片天地。
身后琴声悠悠不止,歌声不停,一曲奏完,紧接着又换歌而出,这回唱的是五代时期曾一度称帝的萧纲之作——《咏萤》:“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花生。屏移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身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