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正在高处盘旋时,却忽被一个孩子的声音打断:“先生,这首诗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读了好多遍都读不懂。”
孩子说话口齿露风,尚有村音,而从屋中传来的另一人声却像是来自尘外——若天边的清风,又如泉中的流水,虽不大声,却如一道暖阳缓缓照来,足以渗透入人心:“这是西周一位没落的贵族在感叹自己国家的灭亡时所作,你们无需尽懂诗中每一字句的实意,只要读懂他心中那份深沉的伤感悲痛就行了。”
“哦。”孩子应了一声,也不知理解了没有,反正不再说话了。屋中的读书声又起,孩子们又在一咏三叹的念着这篇诗文。
琴声重新响起,却不再如刚才那样欢悦了,低低琅琅,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般的忧郁。
一只翠鸟叽叽喳喳地落在窗棂之上,高扬着头鸣和着琴声回响。琴声因此停了,一只修长的手舒展地探了出来,翠鸟如早已熟识般落在了那只手上。
窗棂后有人伫立,被窗框挡住看不清面孔。他轻轻用手抚着翠鸟的羽毛,微叹的声音清静沉吟:“现在大概只有你我还能享得这一时的清闲了,半个月后,不知有多少人要吟诵起这篇古风《黍离》。”
…………
此时的整个北京城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新的战乱。京城经过无数年风雨的洗练,屹立于晨曦之中依旧威武,但是那些被从太平梦中惊醒的京城贵族,和被明朝统治压抑了太久的民众,无论是谁,都难以保持住一副祥和惬意的心态了。
自今年的正月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改西安为西京,定年号为永昌后,闯王李自成进京称帝的呼声掀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上个月,李自成率领百万大军跃龙门,渡黄河,直取太原。同时兵分两路,一方由他的麾下大将刘芳亮率领出故关,奔真定,切断崇祯部队南逃的退路,另一方由他亲率,一路攻克了忻州、代州,宁武、大同,现在据说已经到了宣府附近,离北京只是咫尺之远了。
闯王李自成本也是穷苦人出身,没什么特殊,但因为他这些年领导的部队爱护百姓,高举义旗,所以深得人心。而他屡遭大难不死的经历也被奉为传奇,渐渐传得神乎其神,人人把他看作天神下凡,往往是攻城前只需往城中射进一封劝降书就有守城的将士开门相迎,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就获得胜利。
当朝对李自成的围剿不能说不尽心,只是开始未将他看在眼里,所以扑剿不力,等他成了气候,再想拿下他就难如登天了。去年八月,陕西巡抚孙传庭虽然抗击李自成为时半年多,仍然遭到灭顶之灾,数十万部队被灭,人也死于乱军之中,举国震惊。而李自成也以破竹之势很快肃清了陕西甘肃一带对他不利的势力,终于才能在今年正月顺利建都成功。虽然他尚未登基,但其实在众多百姓的心中,他已经是个登高一呼天下应的万乘之尊了。
“开门迎闯王,分田又分粮。”这是在民间私下流传很广的一句话,即使是位于京郊的小百姓,这些天里也在偷偷置办红灯笼,新窗纸,和小鞭小炮,准备迎接闯王进京的那欢庆时刻的到来了。
…………
落凤村的那一片竹林是村中最令人崇敬向往的地方。不止因为那里竹林清静雅致,恍若世外桃源,还因为竹林中所住的人在村民的眼中也决非一般的乡夫俗子可以比拟。
远远地站在竹林外,听着从林中传来的幽雅琴声,每个人都会心旷神怡。抚琴之人不常在村中走动,但他神仙般的品格却为村中人津津乐道,人人都在猜测他的来历绝非是个落第的秀才举子,或是普通的官家子弟。只是无人真正知道他究竟从何而来,又有着怎样的过去。
今日学子们休假,从晨曦初始就已听到琴声如旧从林内飘出。
踏着晨辉,竹林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走得并不快,到了林外停住了一会儿,马车又“得得”的踏着林中的小道进到林子中来,最后在竹门外又停下了。
跋车的车夫很恭敬的回身对着低垂的车帘说话:“小姐,我们到了。”
车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叹息,车帘一掀,从车中走下一个女子,容颜被一顶纱帽遮去,娉婷的身形袅袅婀娜,伫立在那里自成风韵。
那女子走到门前,扬起脸看着门上那块竹牌,轻柔地念出上面的字:“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随即,她轻嗤似地笑了:“他还是如此的自命清高。”而后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在她走进小院的一刻,屋中的琴声骤然停了。
那女子隔着纱帽扬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来了,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
屋中一片寂静,没有回答。于是女子的声音又高了几分:“苏铭尘,你要躲我到几时?”
屋内突然响起一个极低沉的琴音,好似人的叹息,然后幽沉如水的声音淡淡而来:“你为何就不肯放过我?”
女子冷冷地声音中饱含了怨怒:“我说过,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让你逃掉。就算你不肯见我,我还是要见你的!”
竹门“吱呀”一声轻响,从门中施然走出一个年轻的男子。只见他虽然穿着简朴,却气韵清华,便是风摇青竹,雪覆寒梅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他立在门前,神情淡然,眼中暗暗蕴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忧伤,他只是那样站着,极其勉强地说了一声:“叶姑娘,究竟你要怎样才肯明白今生你我只能是朋友,而绝难成情侣的。”
女子寒剑般的眼神透过纱帘刺向他,冷冷道:“我怎样都不会明白,你又为何从不肯敞开心胸接纳我?”
“叶姑娘……”他再次叹息着轻唤,却被她驳回:“叫我情儿,难道你忘了,你只能叫我情儿!”
他静默了许久,慨然道:“若我这样叫你可以令你心安却也无妨,只是我实在不愿因此给你太多的非分之想。”
女子陡然掀落了纱帽,令人惊艳的容颜上全是激动的红晕,娇艳的朱唇轻轻抖动着,一双玉手紧紧抓着衣襟,似乎在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她咬紧牙根,一字字念道:“天下的男子加在一起,都不如你的绝情心冷。”
他却笑了,一笑如春风过境,大地回春,“你是在夸奖我吗?这恐怕是我所听过的最有趣的赞美。”
一阵竹叶沙沙作响,似乎附和着主人笑声后冷嘲的真意,但那个绝子突然扑进男子的怀中,毫不知羞的将一双朱唇吻上对方的唇间。
苏铭尘皱着眉推开了身前人,淡淡地责怪:“你又任性了。”那语气似对孩子说话。他刚刚转过身,女子却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坚定地说道:“这一回休想让我放开你。”
他低下头,看着那双环住他的手,叹道:“你又何苦如此执迷不悟,将感情浪费到我一人身上?难道你不懂只有两情相悦才会快乐吗?”
她闭上美眸,长长的睫毛还在轻抖,道:“我懂,所以我更不会放弃,因为你从不肯对人付情,又焉知不能与我相悦?”
他站在她前面,身子似乎突然僵直,冷淡的声音能刺伤人心:“我的情早已深锁,若肯交付,也只有一人而已。而那人……也绝不会是你。”
她放开手,斜跨一步站在他身前,死死盯着他问:“是谁?”
他淡淡一笑,笑得极为落漠萧索,眼神迷离缥缈,“我也想知道她是谁,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