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师祖当年不过一个小小文书……因写得一手好字,而被大王的先父赏识。”自称行将就木的人,在木屋内讲得口沫横飞,“你师祖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关综。又兼性情沉稳,相当——受先王赏识。”
“我六岁就会背这段师门发家史……”林飞拿了根小木棍,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圈。扭头看看已逃过大劫的师兄,正潇洒地背手在墙角数枝梅。
“但是没想到啊——你师祖才思敏捷得天嫉,辅政辛苦体弱衰,竟早早染上无医之病。为不让千秋大业毁于人手,你师祖才想到让他的徒弟——同样耳聪目明,更兼温婉良善的我——面罩青纱冒名顶替,继续辅佐大王纵横于各国之间,以求一统乱世。”
“是啊。二代崔浩,优良门风。”林飞耸肩摊手,瞄着虚掩的柴门,不死心地抗辩:“但是师父,当年你冒名顶替时,正逢先王已死。继位的太子对你没什么概念。可现在你们君臣多年,他对你言行举止了如指掌,你再想让我玩这冒名顶替,以圆满你三朝元老之梦,是不是有点过于夸张?”
“徒儿不必担心。师父多年上朝,都用青纱罩面,平常脾气倔傲,朝中多处树敌。没有半个故交知己。因此也不会有谁能看穿你。”
林飞脸色更白,一旁的道士则更加庆幸自己抽签失败。
“故以——我在此宣布!第三代崔浩,由林飞继任!”
“啪啪啪。”道士连忙鼓掌,“恭喜师妹!贺喜师妹!”
“恭喜你个头啊……”林飞喃喃自语以眼杀人,又听到屋内传来师父临终的安慰:“飞儿啊。不要紧。要是哪天这崔浩你当得累了,就随便去战场边上,偷个半死不活的小孩。只要把这孩子拉扯成人,让他继位,你就可以逍逍遥遥驾鹤云游喽。”“哦。原来如此。”林飞咬紧牙根,“那这小孩要是不听我的怎么办?”
“怎么可能呢。”师父豪爽大笑,“什么样的恩能大过师恩,什么样的情能抵过养育之情。什么样的狼崽子能顶得过重于泰山的恩情!”
“我们这俩狼崽子能!”林飞与师兄对望一眼,敢情他们是师父偷来的?还敢天天说他俩是弃婴,当下气急败坏一脚踹开门,准备暴打老头最后一拳。
围绕在纱帐中的床铺悄无声息,握着铁索的手已无力地垂下,道士悄悄走近拨帘一窥,突然间放声大哭:“师妹!师父真的归西啦。”
“哎?不、不会吧。”林飞立在当场,手足无措。
“是真的!”道士掩面痛哭,“飞儿啊。不……崔浩,从今天起……你就是魏国谋臣崔浩!师父的心愿就、就交给你了。”他哭得抽抽搭搭地把手往林飞肩上一拍,“任重道远,一路走好。”
“搞、搞什么啊?”林飞慌忙去推师父的肩,“师、师父!你再醒醒!我还有好多问题没问啊!好歹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你从哪偷出来的再死啊!我不要一辈子做无父无母的孤儿啊。喂喂!”手指碰到师父罩面的青纱,微一用力,青纱飘落,露出老者面如金纸,双目紧闭。
林飞怔了怔,见到师父的脸,想起他竟然真的死了,眼泪不禁涌上眼圈,正在眼眶打转将落未落之际,梅林外突然响起一片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探头一瞧,远远来了一批身披重甲的兵士,其中一人翻身下马,拱手为揖,“大王迎请先生回宫,有军情要事相商!”
“你、你娘的……”林飞一阵火涌脑门,正待发作,师兄已悲切切地将掩面的纱巾递过,替她罩上,把她推出门的一秒,咽气吞声地说道:“——三代崔浩,走马上任吧。”
于是,传说中,精研义理,时人莫及,纤妍美丽,有如妇人,虑事精深,向有远见,才艺博通,几疑神人的——三朝元老崔浩,就这么赶鸭子上架地——登场了。
第1章(1)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披着豪华的黑色斗篷,手举摇曳不定的金色烛台,直发如瀑乌黑漆亮的人儿在房内来回踱步。用金银双线绣成莲花纹络的软靴每向前踏出一步,都能听到执烛者苦闷的悲叹。
“所谓红颜薄命,所谓天嫉英才,所谓好人不长命,所谓时骞运乖,所谓命运多舛,所谓耗子给猫拜年——活到头了。”他吸吸鼻子,忧郁地停顿,伸出白皙纤美的手,华丽丽地绾了绾如云秀发,自怜自惜地望着窗上剪影自言自语:“说的就是我这种情况吧。”
他的总管万分不解地望着把自己叫来却只顾背成语的主人。
“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
“管家。”他用手笼着微亮的烛火,慈祥仁爱地说道:“你觉得我这个人素来怎样?没关系,今晚零点夜话高端访问实话实说。”
避家略微思索,歪头回禀:“按理说,以您的身份,爱点美,喜欢点漂亮衣服,吃饭爱挑点食,专拣连皇帝都不一定听过的菜谱点。贪点财,好点色,馋点嘴,有那么点怕打雷,睡觉前还得让四个姑娘帮您唱着小曲催眠,起床后非得拿人参汤做涮口水,前些天看到赵司徒家的小马驹精神硬厚着脸皮讨回来,仗着自己是元老在上朝的时候模了人家李侍郎的脸蛋,平时嘴爱犯点贱,把朝里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个遍——这些也没什么啊。”
“嘶——”
“大人您怎么了?”
“——牙疼。”
“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了。”他绝望地叮咛,“一会儿去账房拿点银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了分给大家,让他们天明就跑。”
“是!”管家麻利转身。
“等等。”他叫住已迈出一只脚的总管,瞪大面纱之外懵懂疑惑的双眼,“难道你都不关心主人我出了什么必须让你们先逃的大事吗?”
“大人,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看在你给我银子的分上,我就说了吧。”管家摇头叹息,“有才何必恃才自傲,受宠切莫恃宠生骄。您两样全占,会出事也是早晚的问题。下辈子,记住我这句话。拜。”
“……拜。”
冲着潇洒夜奔的背影呆呆地摇了摇小手,秀发如云的人儿,披着外袍,神情忧郁地踱向洒满星星的院落,迎面有个黑影提着灯笼走过,看到他定睛大喝:“呔!哪个!”
“是我。”他缓缓步出,蹙起两道愁眉,“你家主人。”
“呦。老爷,您怎么不睡跑这溜达来啦。”
“失眠啊。”他愁眉苦脸地招招手,“来,提着你那灯笼陪我走一段。”
“是。”瘦瘦小小的家丁抱顺地跟上,“您想去池塘欣赏月色呢,还是到花园看看花草呢。”
“现下初春才到,北方又冷。园中荒木朽草尚有薄雪。哪来的景色。”他模模鼻子小声唠叨,“在难以入睡的夜晚,我只想认识一下自身。你叫什么来着……”拍拍脑门,他道,“我竟一时忘了。”
“您心里操管的向来都是这家国天下事,哪会记住小人的姓名。”家丁嘻嘻笑道,“小人赵二。”
“哦。赵二。依你看,平日里,老爷我是个怎样的人呢?没关系,我们心理访谈真情剧场只讲芙蓉王背后的故事。”
“瞧你说的。就您这身份,那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怎样就怎样啊。就算偶尔犯点浑,瞧谁不顺眼往谁上来一脚什么的。也有大王给你撑腰啊。”赵二眉飞色舞,诚心诚意地劝告,“老爷您就别担心死后在地狱里受苦那点事了。就您这‘功德’那也是在所难免的啊。我们平民百姓说得好——且顾眼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