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两个人,在一个非常大的空间里,一个看书,一个睡觉。这样的日子不多,但很重要,贺崇愚都作了记录。一个人,不需要活得太久,经历太多,这样,一些事情对他来说才是有意义的。
自从认识了莫凌,在球场上的人就多了一个。而莫凌只是喜欢在有太阳的时候出来晒太阳,她对阴天里的足球场不感兴趣,她怕有蛇。
几天后的一个大晴天,贺崇愚坐在球门边,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一眼看台上把书蒙在脸部睡大觉的卫嘉南——他睡着了吗?不知道。莫凌向他走去,她换了发型,头发完全放了下来,用发卷烫成了带一点点卷的波浪,穿着一件黑色的低胸蕾丝紧身衣,青涩但形状美丽的胸部,同色的裙子和高跟筒靴,露出雪白的大腿。
她还擦了她妈妈的香水,闻香识女人,那种香水的名字叫“热恋”。
她挡住了他的阳光,使他忍不住拿掉脸上的书,诧异地抬起眼皮。他看着莫凌,莫凌换了一条腿支撑身体的重心,她有一点儿紧张,不知道自己这身打扮会换得怎样的评价。但是她显然又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的确没有人不对这样的女孩动心,她又美丽,又妖娆,像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即使他再挑剔,也应该找不出什么瑕疵。
她们两个都在等待他的反应。她,还有莫凌。
卫嘉南站了起来,单手拍拍裤子上的草屑,然后上前一步,捧着莫凌的脸,他们接吻了,就在下一刻。
她,默默地看着遥远看台上的两个人,两个契合得非常好的身影,她知道以后要注视的不再是他一个人的背影。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类,那是个女孩,不但美丽,而且还喜欢他。但愿他们都喜欢彼此……
他们很快出双入对,女生们讨论的对象又多了一个,莫凌。她是女人中的耻辱,竟然恬不知耻地为了男人露大腿,而男生们的观点则更加奇怪,这样的女人就是缺男人,他们甚至计划在她回家的路上堵截她,教训她。说来也奇怪,自从和卫嘉南在一起,莫凌变得越来越美丽,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身材原来这么惹人想入非非。
虽然卫嘉南和莫凌的确是孤立的,但是他们丝毫不在乎。校方通知他们的家长来办公室讨论该如何处理这事时,他们俩还趁着空隙在那条走廊上拥抱,亲吻。
她又一次在昏暗的流金楼走廊上看见了他,和她的好朋友站在一起,依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倒是莫凌,发现了她,对她笑了笑。
“嗨,阿愚。”
“怎么样?”她不知道怎么问。
“反正他们都知道了。”
旁边的教务室传来争论声,莫凌的父亲是个十分高大而且脾气很差的木匠师傅,拍桌子的肯定是他。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那扇门看了一眼。
“他们大概在为你们俩谁该转校而争论。”
“她不可能让我离开,如果可以我早就不会呆在这了。”很明显卫嘉南指的是他母亲,他母亲今天穿了一件得体大方有漂亮流线型褶皱的丝绸裙子,配上珍珠项链,甚至可以出席晚宴。但是反观莫凌的父亲,一条厚重的牛仔裤上补丁重重,在这种情况下真理都有些倾斜,何况这件事根本不存在真理的问题。
“我父亲也不会,他费了好大劲才让叔叔把我弄进来。”莫凌胸有成竹地说。
的确,她的木匠父亲是摔门而去的,顺便揪走了他女儿。那条走廊从没这么沸腾过,莫凌骂着粗口和父亲抗衡,学生们人声鼎沸地围在周围看好戏,教务主任气得叉着腰转圈圈,惟一冷静的只有卫嘉南的母亲,“你又给我惹事,别以为还有下一次。”她说。
“如果恋爱也算惹事的话。”卫嘉南面无表情地说。
他母亲给了他一个耳光……
贺崇愚吓得目瞪口呆。
莫凌退学后的第三个礼拜天,贺崇愚到学校取自己的档案簿。最前面的图书馆正在改建中,必须从足球场绕过去。那一条小径开满了紫色的不知名的花朵,藤蔓似的缠绕在两旁的树枝上,也落下一地神秘的色彩。她走上台阶,习惯性地朝足球场的方向瞥了一眼。
卫嘉南靠坐在生锈的球门旁,扬起一只手朝天空中扔出一只纸叠的飞机。天气不怎么好,阴阴的,像贺崇愚去海边的那天。
她走到球架旁,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刚才所看到的一幕只不过是她无聊的幻想。风吹着没过脚踝的野草,空空的没有球网的球架,锈迹斑斑。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很快学生和老师们就会忘记这件事,也许过不了多久,卫嘉南会忘了莫凌,莫凌也一样。但是这个球门应该不会忘记,它不同于其他的球门,见惯了追逐奔跑,厮杀抢夺。它所能见证的,除了阳光风雨,就是靠在它身上,默默无声地让青春流逝的孩子,那些本该驰骋在这里的脚却任凭它荒芜;那些本该执子之手的誓言却任凭它生锈。
在他们最美丽的年龄里,青涩被包裹,激情被封锁,被埋没,等到允许自由的时刻,一颗心都苍老透了,再也燃不起半点儿火热。
她抬头看着因为厚重的乌云,而显得紧紧压着地面的天空,它是那么伸手可及,简直就像一个高高的天花板,而四面是装了铁条的围墙。
这学校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监牢,凡是进来的人,都是用青春交换能够抵抗一切痛楚的麻木力量。
贺崇愚躺在草丛里,眼泪流下来,还没落到土地里就埋没入发际中,她依然是自己承接了这些眼泪,凉凉的感觉;她看着天空,心想生命难道真的就是一场这样的幻觉?城市里的水泥地,难道真的无法生长出爱的树木吗?孤单的人,难道真的注定柔弱吗?卫嘉南的储物柜里虽然没有塞满垃圾,可是一直荒芜。自从贺崇愚下定决心以后,第一个礼拜天,她借了工具箱,一大早地穿着一身运动装,翻墙跑到学校里,偷偷地拿了门房的钥匙打开教室门。把他储物柜缺少的钉子钉好。第二个礼拜天,她用爸爸给她刷墙用的蓝色油漆,把那个储物柜重新粉刷了一遍,浅浅的天蓝色,让它在一排灰色的储物柜中看起来明显得不得了。
刷好了,再把写着卫嘉南三个字的名牌工工整整地贴上去。
第三个礼拜天,她藏了几块木板,先在柜子里的两面竖立的壁上钉上两个长条的木块,然后再把一块量好尺寸的木板架在上面,将储物柜分割成上下两层。上面可以给他放书本,下面可以给他放衣物,这样一来就方便了很多。每个礼拜一,她都会很注意他的反应,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布置。他的储物柜突然发生变化,在他们班的学生里引起过轩然大波,可是这样的风波好像一点儿也没波及到他本人。他很自然地开始使用储物柜,就像一直在用那么自然。
不过不到一个月,贺崇愚发现他有个不好的习惯,一旦换了衣服,钥匙必然遗落。看到他站在储物柜前模了半天身上也一无所获的表情,让她觉得他也是个有孩子情绪的人;于是她又多配了几把钥匙放在他抽屉里,压在饭盒底下。一旦发现那里没有钥匙了,就补上一把,以免耽误他上课。
通过日记,她发觉自己一个学期里,一共配了七把钥匙。
她的苏依可真是个健忘的人。
于是他没有去追究是谁粉刷了他的柜子,她则继续通过新的方式,去给予他更多更多,不管是哪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