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琳第一次向外婆问起父亲的事时,才五岁。老莱蒂一开始没有回答她,像是被她的问题给冻结在原地,然后她看向远方,即使是五岁的小孩也不会弄错她脸上以及脑中的空白。
几年以后,黛琳才了解老莱蒂的表情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会有的神情,但那个时候,她很年幼,而世界对她而言还是非常狭小的。孩子们只活在眼前的时刻中,对于只看得到一点的未来,只想得到当天会发生些什么。小孩并没有来自过去的教训可以参考,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可以借镜的错误经验。
黛琳只知道自己不像村子里的孩子一样有父母。她听过村里流传的谣言,看过他们有些人用一种仿佛她不干净的眼神看着她,有些人在她靠近时还会在胸口画十字。当她问老莱蒂地做了什么时,她只说她什么也没做。
五岁的她比一只夏天的小羊大不了多少,头发鬈曲丰厚有如春天的羊毛,双手还和婴儿一样圆滚滚的。她还太小,不知道憎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也不了解。她只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而他们不希望她靠近。
老莱蒂是她的外婆,也是唯一能告诉她父母是谁的人,但她什么也没说。外婆只是看向远方宁静的山脉,那个传说是安妮失踪的地方,有时候她会哭,哭到那双古怪的黑眼睛变成红色,像她们在沼泽采集的那些秋天的小红莓一样的红色。
后来黛琳便不再问关于父亲的事了,但她还是很想知道。等她长大后的有一天,正好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一切看起来都适合再次提起关于父亲的问题,而这次外婆看向东方的地平线,守卫在布洛肯山谷上的石圈就坐落在那里。
莱蒂在森林边缘的一块平坦的硬石上坐了下来,盯着自己苍白、充满皱纹的脚。她保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过了很久,肩膀变得佝偻而沉重,略微弯了下来,而即使在和黛琳谈完之后,即使在前往葛莱摩之后,在好几年过去之后,她的肩膀也不曾再挺直过。从那天起,老莱蒂开始驼着背走路。
但在阳光普照的那一天,老莱蒂说出关于她的母亲安妮的事,告诉她当羊水破了而生产并不顺利时,安妮如何拖着因阵痛而受苦的怀孕身躯,跌跌撞撞地一路跑上高原。
安妮躺在石圈中央产下了黛琳。莱蒂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到她的女儿,而等到那时候,安妮的生命几乎已经完全随着鲜血流出身体,渗到石圈中央的棕色土壤中。
莱蒂抱着安妮初生的孩子,问着相同的问题。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安妮深吸口气,摇着头、胸膛中听起来显得非常空洞。“我以对他的爱发过誓永远不会泄漏出去。”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闭上眼睛。
莱蒂哭嚎着,恳求她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安妮并没有张开眼睛,但是她说道:“答案在石头之中。”然后离开了人世。
英格兰肯特
接近破晓时分,一个人影悄悄越过里兹堡的内城,沿着城墙慢慢移动。站在城墙上的警卫,正在执行最后一个小时辛苦的夜间守卫工作。两个执着长矛和弩的警卫在城墙上方的走道相遇,并在炮口的地方停下来,谈论今天来到城堡的那群演员,还有城堡新来的洗衣妇。所有的警卫都注意到那个年轻女人的丰满身材、明亮红发和诱人的五官。两个人因为几个猥亵的笑话,发出低沉的笑声,然后继续工作。
那个黑影蹲下,沿着城墙跑到一座通往外城墙、水车和眺望台的石拱门。火把在墙上的铁架上发出黯淡的光芒,附近的警卫将靴子靠在油桶上,一边磨着短剑,希望时间能加快速度,让他能早点完成工作。
突然间有一个金属抵着岩石摩擦的声音,像是一把剑插进城墙里发出的声音。守卫抬起头,一手握着剑鞘。这名守卫没有移动,屏住呼吸,等待、聆听着。
但时间悄悄地过去,仿佛那阵噪音不过是一场梦,他也没有再听到什么。他仍然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拿起火把,走向拱门,然后看向内城墙。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便继续站在原地,花了比必要更长的时间观察。
他摇摇头,转身在拱门底下消失。一直等到一阵小小的、如同孩子般的哭嚎声从附近某处传来时,他才又出现,走进内城,保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警觉。
庭院里有动静,对面的墙上有人影在晃动。他抽出剑,小心地移动,然后一阵沙沙声让他停了下来,转过头,看见东南边角落的干草堆有东西晃动。
他尽可能安静地逼近,手里高举着火把,另一手的剑也蓄势待发,绕过干草堆,看见一对惊讶的眼睛回瞪着自己。
守卫停住砍下剑的动作,诅咒那只回瞪着他的蠢山羊。他将山羊拖回畜栏,挂上门闩,然后走回岗位,无所事事地等待换班的铃响。
那个守卫坐在桶子上,继续磨刀子的工作:他得做点事——无论是什么事——来消磨工作的无趣。
他没有看见外城墙附近的人影。当他在驱赶山羊时,那个人影悄悄溜出了拱门。没有人看见那个人影溜进磨坊,或是他从磨坊地板的活板门逃出去。由活板门下的老旧阶梯可以通住护城河,然后会来到远处的那条河。
那个人影越过水,消失在是树林中,然后骑上准备在那里的马,过了几分钟后,人影便离开了,骑过肯特平缓的丘陵,前往威尔斯边界。
在入睡前的宁静时刻中,黛琳躺在黑暗之中,不专心地听着小猪打鼾的声音,思绪回溯过这一天所发生的事,然后记起了小时候老莱蒂告诉过她的一件事。
她曾说过一个督伊德的传说:要是她将手放在一棵下面藏有妖精的枫树干上,就可以感觉到它们在里面跳舞的节奏。
黛琳知道那不是真的。妖精们并不住在枫树中,而是住在那个英格兰佬的嘴唇和手里。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对她的影响:那种每当他看着她,或是碰触她时,她所感受到的悸动。
那一定是妖精的魔法,那一定得是。
黛琳梦到了吻:长长的、温暖的吻,让她感觉头像是风中的线一样轻,血液炙热得过了头。她惊醒过来,全身流满汗水而潮湿,然后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惊讶到无法反应,才发现到自己正瞪着那个英格兰佬。
他站在身边俯视着她。
她先是皱了皱眉,接着揉揉眼睛。外面仍然很暗,雨的湿润气息从上方打开的窗子传了进来。
“回你自己的床上。”他告诉她。
她左右看看,她是躺在自己用干草铺的床上没错,自从发现他以后,她就一直睡在同样的地方。“我已经在我的床上了。”
“回去。”他又说了一次。“我已经将枕头套放回床架上了。”他停顿一下,朝里面的房间点点头。“在那里。”
她瞥向把床垫拖过去的角落,它已不在那里。她转向他。“你要睡在哪里?”
“这里的干草堆上。我差不多康复了,你不必再把床让给我了。回去。”
她将头躺回熟睡到一动也不动的小猪身上,打了个呵欠,将双手塞到脸颊和粗糙的棕色猪毛中间,然后闭上眼睛。“我在这里很好,英格兰佬。”
“你和一只猪睡在一起。”
“嗯。”她半打着呵欠说。
几秒之后,她感觉到他在自己身边跪下。她震惊地睁开眼睛,刚好看到他的肩膀渐渐迫近。“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