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希望和祈祷,三个月前在另一封信到达胡桃木之家时实现了。当时她正为了想参加一个没有任何哥哥陪同的茶会,而和她哥哥杰迪争执——一个她早知无益、仅供她消磨下午的无聊尝试。杰夫宣布召开家庭会议时,杰迪立即朝她皱皱眉头,问道现在她又想做什么了?
他的态度触怒了她,但同样急着想知道杰夫要说些什么的她用尽淑女学校所训练的礼仪,抬高鼻尖并拉起裙摆,以风琴颂歌中的淑女优雅的步伐走过她皱着眉头的哥哥身旁,大约五步……然后她的脾气爆发了。她轻快地走在奥布森毛毡的丝质穗饰上,伸手抓起最近的东西——一个桃花心木的置烟架——摔到地上——连她哥哥的进口香烟和五十年历史的法国白兰地一起。
蕾莉咬着指甲不悦地回想着。她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说服她的哥哥们,尤其是杰迪,她能遵照她父亲最近一封信的要求到菲律宾。她仍能记得当杰夫念信时她所感到的喜悦,她父亲希望她能尽快到菲律宾。
五位哥哥为了这事开始争执起来。杰夫觉得她还太小,不过因为杰夫比她整整大了十五岁,所以他想法一向如此。而哈伦说她太脆弱,理莱声称她太天真,赫利认为她太无助。但杰夫继续念下去,而所有的疑虑都消失了。因为父亲已经安排让她和费家一起旅行,他们是审理公会的教徒,正要到菲律宾群岛中较落后的民答那峨岛去拯救那些异教徒。
蕾莉好兴奋,但兴奋之情却在杰迪开口的那一刹那消失无踪。虽然他只长她八岁,却是兄长中最罗嗦的一位。他声称凡她所到之处都会有意外发生,五双男性的蓝眼珠立即转向曾经放置了烟架的空位,然后看着她。
她则主张他是为了她三岁时掉入干井。而他是唯一小得能下去救她的人而记恨,并说为了一件三岁时发生的意外责怪她是不公平的。他们争执了三天,大部分是蕾莉和杰迪。好似她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般,他把所有的事都和她扯上点关系,滔滔不绝地说着每件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把她形容得像个扫把星。她则争辩自己绝不是他所说的那种倒媚鬼,大家都知道没有这回事。他唯一的答案是他有伤疤可以证明。因此到了星期六晚上她不禁哭了起来,唤泣自她如暴风雨中的海洋般的心底涌了上来,她哭了一整夜。上帝八成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星期天的礼拜给了眼睛红肿的蕾莉自由。杜牧师刚好挑那天早晨讲述迷信是撒旦的愚行,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不该屈服于这种念头。他一开始讲道,她就几乎要从教堂内赖家的席位奔上前亲吻他,礼拜后她听见杜太太提到牧师是如何自贝菲德新教会一个贪财的教友身上得到的灵感,蕾莉不在乎他的灵感来自何处,反正这礼拜已达到她的目的了。
三个月后的现在,她已坐在她父亲位于马尼拉家里的卧房中,像她多年来一样地等待着。她比原定计划提早了一天到达,父亲仍在奎松省,今天中午应该会回来。一阵敲门声响起。蕾莉抬头一看,她父亲的管家乔菲雅拿了一张纸进来。“对不起,小姐,你父亲有事耽误了。”
她的胃下沉,房内的空气突然令人感到窒息。她好想哭,但没真哭出来,只是向后跌入椅子中,失望使她的肩膀下垂至非淑女学校所允许的高度。她深呼吸一下,看了滴答的时钟最后一眼,然后继续做多年来一直被强迫做的事——等待。
丛林更浓密了。弯刀砍伐的速度不够快,灌木丛困住了山姆。他趴到地上从树丛下匍匐前进,越过暴露在外坚硬的树根和湿粘的泥土。蜥蜴自他身边跳过,几只超过两英寸长的竹林甲虫爬过厚厚地覆在地上的腐殖土。细枝和潮湿的叶子粘在他的头发上,拉扯着他眼罩的网绳。他停下来解下它取出里面的绿色细枝,白色粘稠的树液自断裂的蔓藤中滴出,山姆不时扭动着躲避那些能在两分钟内腐蚀人类皮肤的液体。深深吐了口气继续向前爬,藤蔓和竹林像永无止尽的陷阱,挥刀的声音仍不断自身后传来,他们尚未达到浓密的地区,这个认知促使他更向前爬过潮湿的土地,完全地陷人弯曲缠绕的竹林中。由于潮湿及紧张,汗水开始自他身上每个毛细孔渗出。一条黑色光滑的吸血蛇沿着藤蔓滑近他的头,遭此蛇吻可比用木桩刺入心脏更痛苦而且致命。他像块石头般躺着,挥刀和竹子裂开的声音就紧跟在后。他屏住呼吸和那双属于爬虫类的绿色的细眼相对,幸运的是那双浓浊的蛇眼自他身上移开了。它弯曲地滑行过纠结的树根,身上漆黑的三角鳞片也随之波动。
此时他身后的挥刀声停止,他的心跳跟着暂停,那些人已经到达竹林稠密的地区了。他的心脏又开始跳动,越来越大声,他被困在蛇和士兵之间了。
狭小的街道挤满了人——西班牙人、中国人和土著,一个寻常的海岛景观,不像这把和柯氏杜鹃同色的粉红绉边阳伞。它像个色泽明亮的漩涡似地在摩肩接踵的土着头顶上快速旋转着。阳伞停顿下来让一个菲律宾家庭通过,女人转身责骂她的女儿,年约十三岁的可爱女孩则咯咯笑着,用土语对父母说些什么,使那男人和女人都笑了出来,然后牵着微笑女孩的手消失在人群中。
在这把粉红小阳伞的阴影下,蕾莉很快地转过身,只觉得喉咙发紧。寄望那些不可能成真的事是没什么好处的,但她就是没办法使自己不觉得寂寞、更难过。她紧张地拉拉蕾丝高领,让令人有点发痒的亚麻布盖在她妈妈结婚时戴的玛瑙浮雕上。她整理衣领,一边试着抹去刚才的天伦图,她的手指碰到浮雕,停顿住,然后不自觉地触模胸针细致的雕纹,她试着想微笑却失败,只能用力甩甩潮湿的头发。她仰头看向太阳,似乎在寻求一股力量来漠视自己对从未拥有的双亲的渴望。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将阳伞挪回头顶,好隔开热带歹毒的阳光。
她表情哀伤,为那些永不可能实现的梦轻叹口气,然后走过仍被古老城墙保证的马尼拉内城区,她自四座灰石拱门之一走出去,沿北边郊区的街道走到市场。乔菲雅说汤都市场是个忙碌而多彩多姿的地方,可以让她在父亲回来前杀杀时间。但她仍然整个早晨都待在沙龙里紧张而期待地踱步、盯着时钟,终于还是承认了管家是对的。阳伞不住移动着,她踏上一条原始的步道继续向前走,她鞋跟轻敲的声音好像是竹制马林巴(木琴之一种),只是拍子较慢些,因为淑女是从不匆忙的,她像淑女学校所教的般地滑步前进,裙摆像在水上划行般以一种缓慢波动的节奏围绕着她,恍如冲击沙滩的浪花。一个真正的淑女能感觉到正确的节奏,正如同土着对鼓声的自然感应一般。她的法制小山羊皮鞋——一双将可爱的脚趾包在黑亮光滑的漆皮中的新鞋——踏过嵌镶在肮脏街道中光滑的石块。她曾听说过,这些石块是用来填补地层中,那些在一年中有九个月的时间被热带雨水和泥泞侵袭而成的凹洞。
她踏到一块石头上,泥泞随即淹至足踝,她自泥坑中拔出脚,蹒跚地走到对面泥砖造的房子。她合上伞,顺手将它斜靠在走道边像个瘦士兵似地立着的篓子旁。她拿起手帕擦鞋,然后看看弄脏了的手帕,它已不值得保留了,所以她将之丢入一个痰盂里,转过身打开阳伞,没看见走道上所有的篓子就像骨牌般一个接一个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