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再在乎他要对我怎么样,或是说出什么难听话,真的,我不在乎了。
我的错——只有我才知道。
他怒气犹盛,看见我,更加不可收拾,突然伸出手狠命摇撼着我,吼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被他两只钢钳般的手摇撼得全身发痛、无法思想,但我完全不抵抗,任他抓着、摇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发觉他不再摇我了,反而用力拥住我,把我拥进他温暖的怀中,拥得紧紧地,紧紧地,我脑中部分意识仍无法恢复,而空白中,他温暖的胸膛却使我觉得安全。
我听见了呜咽,时断时续,一时之间,分不清是他还是我,只有紧闭着眼睛。
无论是谁,都不要紧了,真的,都不要紧了。
我心头一松,无论是怨恨,痛苦还是安慰,都在瞬间消失。
醒来时,我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祖英彦看着我,眼光仍然不友善。
“看着我!”他命令道。
我不想看他,不想看任何人。
保母进来时,他大步离开没有再回头。
我问她小小孩呢?她说刚才一直闹着要来见我,闹了好久,才哄他睡着。
我叹了口气。
“晚报——已经登出来了。”保母沉吟了好一会儿,把报纸递给我。
我脑中只觉訇然一声。
“我要休息一会儿。”我对保母说,她知趣地离开书房。
良久良久,我才坐起身,打开那份被我几乎揉得稀烂的报纸。
不出所料,这件事立刻成了热门新闻,记者访问的对象,从帮我接生的医院,还找到照顾过我的特别护士,甚至我住家附近的超市,便利商店。
记者也访问了梁医生;他也仍一句话也不说,我当时没有错看他,他是个好人,而且是君子。
书房的门在这时开了,进来的是小小孩,抱着他心爱的小熊,保母早已把他哄睡了,他又下床做什么?
他把小熊塞给我,好像那就是我的保护神,我抱起了他,带他回房间去,他乖乖任我抱着,依恋与信赖地靠着我。
我爱他。
即使他晓得了自己身世,不能原谅我,我对他的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替他盖好毯子,他又坐起来,亲吻着我的颊,才又钻回毯子里,心满意足的闭起眼睛。
我在他床边坐下,他总是不断地偷偷睁开眼,看我还在不在,一直玩了十多次,才倦得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把小熊放在他枕边,捻熄了灯,回到自己房里。
保母很体贴,我知道她还没睡,但是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我躺上床,只觉得冷。
从前的日子,也有寒冬,也是一个人过,但从没这样冷过
如果祖英彦下午不抱我,我早已忘了什么是温暖,而现在,春天了——只觉得更冷、更寒。
我缩成一团,慢慢地,还是睡着了,可是没有多久,一阵怪异的冰冷,使我无缘无故地自梦中惊醒。
月光自窗外照进来,角落里有个黑影,我全身发凉,想叫也叫不出声,只有呆呆地看着那黑影慢慢走过来,影子使她看起来更为巨大,犹如鬼魅,她走得很慢,我应该有时间逃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只是躺在那里不能动。
她走了过来,我知道我为什么害怕了,她的脸,啊!她的脸——是方东美……
月光照了进来,我的心脏紧紧揪在一块儿,几乎无法跳动,时间也跟着冻结了。
但,真的是方东美吗?月光更分明了,她沐在一半月光,一半阴影的脸,原来有人戴着她的面具,并非她的鬼魂。
她在笑,虽然戴了面具,但是我知道她在笑,笑得邪恶,让人心寒。
明明知道不是方东美,我却比先前更害怕,我知道她是谁了——杀死方东美的凶手,放火烧般若居,烧死王美娟、阿芬的,以及提供消息给报社的,都是她。
可是,她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站起来!”她手中亮出了一把枪,胁迫我走下床。
她的声音,这么熟悉的声音……我不愿意相信我的听觉,但是,我的耳朵没有问题。
眼泪慢慢渗出。
“婉兰,是你吗?婉兰?”我听见自己轻轻在问。
房门无声的开启,有个人站在那里,是保母。
后面的枪立刻毫不容情的抵住我。
我叫了一声:“丽英!”
“闭嘴!”保母低叱一声,厌恶地说:“你就不能让她保持安静吗?
手枪在我的背上狠敲了一记,敲得找痛彻心肺。
婉兰,保母!她们怎么可能会……无数的疑惑,无数的恐惧中,我被胁迫走出房走到小小孩门口时,我心念一动,几乎是立即的,保母就察觉了,她冷冷地看着我,“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我噤声了,另一种恐惧油然而生,我不知道她们会怎样对待我,更害怕的是,她们——是不是——还要对付小小孩。
保母看出我的恐惧,对我身后努努嘴,只听见婉兰用她那优雅的、邪恶的声音说:“不!现在我们还不能带他走,带小孩太麻烦了。”
“你——预备怎么对付他?”我鼓足了勇气问,难道光是对付我还不够吗?
“那就要看你合不合作了?”婉兰嘲笑地说。
她的声音从未让我这么不舒服过,我明白了,即使我哀求她们放过小小孩,她们也不会放过他的,我的心一下子凉到底。
如果她们只是要我的命,我愿意给。但是,孩子有什么错?
房门是关着的,我只希望再看我的孩子一眼,他是我唯一的记挂。
婉兰嘲笑地说:“你关心关心自己就好了。”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的,也许,她本来就这样,只不过我不知道而已。
她恨我。
女人只有恨另一个女人时,才会这么刻薄。
我以前以为婉兰不会,现在知道了,她也是肯为了我毁坏形象的。
保母走在前面,婉兰押着我,我没有任何可以逃的机会,进入运送垃圾通往后门的电梯时,保母站在我右边,紧紧地抓住我,婉兰在左边,枪抵在我腰上,外表看来,我们是三个亲亲热热的朋友。
婉兰把我押上车,保母坐上驾驶座,我侧过脸,婉兰早已拿掉了面具,那是我熟悉的面孔,但是,我却发现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车子开得很快,除了被一桩路边车祸耽误了一段时间,半夜的公路上,两旁的景物如飞而过。
我知道没有人可以救我,心反而定下来,我不怕死,但是希望知道,为什么我该死,而且我的孩子也得死。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后,不久后又下了交流道,驶向荒僻的山区,在一阵激烈的颠簸后,车子上了山顶,我被拉出车子。
夜凉如水,山下的灯火如梦似幻,我看着婉兰:“我们非要这样见面?”
“罗唆什么?”保母恶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一直以为对我友善,当方东美去世,般若居所有人都对我另眼相看时,只有她支持我……
我不恨她,但是,为什么?
“不是告诉过你,自找的吗?”保母不屑地看我。“天下也有你这种蠢人,自己做了什么却不知道?”
我做了什么,因为我爱祖英彦?
“再想想看,不妨往前一点,你十九岁的时候——”保母嘲笑地,我现在才发现她其实很轻浮,而且真实的表情比她日常的面具下贱得多。
“你说这些做什么?”婉兰阻止她。
“这时候了,还怕她知道?”保母用那种让我几乎是大开眼界的下流手势比了比婉兰:“既然做了,又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她们在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懂,我十九岁时做了什么,会跟现在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