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答保母任何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对,不如一句话都别回答。
今天祖英彦回家,她满肚子疑问无法宣泄,尽可以去问祖英彦本人。
这时,祖英彦要助理来,请我去书房。
冬雨湿且冷,书房里的壁炉升着火。
祖英彦英俊的、不苟言笑的脸在火光掩映下,仍有着温柔。
我想起过去的日子,一切是那般遥远,但又似乎是那么的近。
他的眼睛望着我,我觉得都快呼吸不过来了,但我不愿停留在过去,努力回到现实来,冰冷地、客气地看着他。
“爱丽丝!”他忘形地站起来。
我倒退一步,不!我不要他触碰到我,即使是我的影子。
“对不起。”他胀红了脸。
他要说的,又何止对不起这三个字,但若非他现在是雇请我的主人,我也不会来听他讲这三个字。
“我——真的那么——令你讨厌?”他苦涩地。
多年的往事又一次的在心头翻涌,更使得我无法开口。忘不了的,忘记了的,一齐涌了上来……海滨小屋,日落与日出,那么好的日子,那么美的青春……我怀念,却又不想再回顾。
“坐下——好吗?”祖英彦的声音沙哑了。
我坐下来,已到了这一步,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有些事情,我应该对你解释。”他困难的说:“我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离开了,等我能月兑身回去,你不见了,房子也烧掉了。”
原来如此!我又能说什么?一切,都不过是祖老夫人授意与安排,我是被她玩弄下的牺牲者,我不相信祖英彦会不知道。
既然他明白,又何必要问。
也许祖老夫人对他用心良苦,有另一套哄骗蒙蔽的方法,当然,说我死了更好,只不过谎话编得再圆满,她也没想到我会回到他身边。
“方家——”他欲言又止的,“给了你多少钱,你才这么做?”
难怪他恨我,他一直以为我收了方家的好处,祖老夫人的谎话太高明了,但,他恨我也就算了,怎么还又想再见我呢?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没兴趣。”我阻止他,“今天,想跟你谈谈庆龄,自他母亲去世以后,他很伤心,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为他做点什么!”
“那是教师的职责。”他截断我的话。
“也是父亲的责任!”我直视着他,“孩子失去了母亲,你是不是该跟他谈谈。”
“谈什么?”他冷冷地回答:“说他母亲被谋杀,父亲是涉嫌人?”
我看着他,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庆龄是你的孩子。”
他侧过头,似乎厌恶听到我这样说,但为了某种原因又忍耐住,不予反驳。
我们的交谈到这里为止,因为祖英彦的助理来敲门,进来后低低地跟他说了几句话。
倘若不是大事,助理不会挑这个时候来打扰他,我识相地告辞了。
下午上课时,小小孩不舒服,量了体温,有些发热,保母让他先去休息,晚上,换我去陪他。他一直睡到半夜才惊醒,大概是做了恶梦,张嘴要哭,我搂住他、哄他,他抽噎着在我怀中再度睡去。
他一定是想方东美了,而祖英彦又如此忽视他,他小小年纪,上天却给他莫大的打击。
也许方东美早就知道他是祖英彦的孩子,不论是由别人告诉她,还是她自己发现,她都不会好过。
她从大麻一直修到了海洛因学分,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祖英彦却像一个瞎子般,完全视若无睹。
※※※
第二天晚餐正当我们开动时,祖英彦进来了,坐在男主人的位置上,不仅小小孩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王美娟也很讶异。
祖英彦对我扬扬眉,好像是在问:怎么样?
祖英彦玉树临风,小小孩崇拜地看着他,这长餐桌上坐着的两个男性人类,一个是我儿子,另一个是我儿子的父亲。
我的情绪难以平复,赶紧低头用餐,等那阵激动过去。
我不是不想坦白告诉祖英彦,小小孩是我跟他的亲生骨肉,但我相信他不会谅解我愚蠢的行为,这冒失的举动,会太过刺激他。
小小孩也没有任何心理的准备,他心里唯一爱的,当然是方东美,那是他的妈咪。
我决定过些时候再说。
方东美的死亡成了悬案,祖英彦不同意解剖,而且选好日子安葬。
修婉兰特地从美国回来参加葬礼,为了方便,就住在般若居,这回她没什么可避讳的了,一来就找我。
“为什么你会牵涉在里头?”她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跟祖英彦的关系不寻常,你们——”修婉兰不好意思的顿住了。
她不是第一个做如此猜测的,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叹气,多日来的委屈一下于决了堤。
当她问道:“祖庆龄——是——”
“是我的孩子。”我豪不犹豫的承认了。
婉兰早有准备,但仍然十分吃惊。
“真没想到——”好久好久,她才说:“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到般若居来当家教?”
我点头。
“为什么你不告诉祖英彦?”她问:“他是孩子真正的父亲,他有权利知道。”
我怎么告诉他呢?往昔的爱与恨,这瞬间排山倒海而来。
“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学会好好为自己打算?”婉兰急得都有些生气了。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是她的律师,劝我有空时快快去见他,会见律师固然是请教如何保障自己的利益,免得将来吃亏。
但到了今天这地步,我还怕吃什么亏?
当天下午,婉兰又来找我,告诉我,律师说了,要生父追认孩子的期限是七年,否则便会失去权利。
婉兰见我不开口,便又问,若是我不愿自己去告诉祖英彦,可不可以由她来讲。
我拒绝了,这件事我做得如此糟糕,再由外人嘴里传进祖英彦耳朵,这辈子都别想让他原谅我。更何况我还牵涉到伪造文书。
“如果你一辈子都不说呢?”婉兰非常了解我的个性。
“那么祖英彦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凄凉地笑。
婉兰叹气。
“当年——你也是这样对我爹地的吗?”她问。
提到了修泽明,我不禁低下头。
那是意外,修泽明早已跟我约好,毕业后就要娶我,倘若没有意外,也就不会这么多事了。
婉兰本来就泫然欲泣,这时候再也忍不住的哭了。
这么伤心的事,哭的,竟是她,不是我。也许她是为修泽明,也许是为自己。
女人过了卅岁,外表看起来坚强,其实内心特别的脆弱,而且不是那么容易真为外人伤心的。
大殓时,婉兰亲自为方东美穿衣,不准葬仪社的人插手。
我的立场十分尴尬,但我对方东美本人并没有任何成见,由于方东美没有别的女性亲属,婉兰征得我同意后,还是请我帮忙。
她不喜欢王美娟。
“鬼鬼祟祟地!”这是她对王美娟的评语。
其实,她看不起王美娟只是个管家,不配来碰方东美尊贵的遗体。
我一直到现在才明白,虽然婉兰仍跟我记忆中一样善良、温柔,但她的优越感、势利眼却一直是我不知道的。
※※※
方东美的遗体经过冷冻,今天才开始解冻,皮肤上不断有水珠渗出,一刚敷上粉就化了,只好不断用软纸拭干,再重新上妆。
婉兰却做得又仔细又好,将方东美死亡的面孔化得栩栩如生,紧闭着的眼帘像是在睡觉。
我看了一阵心酸,五年前,为了她,我和自己的孩子生离,现在,她去世了,我的问题却仍无法解决,一切也无法还原到从前。
然而,我从未因此去恨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