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英彦继续嚷些胡话,然后半天没动静,我悄悄地开窗,竟见到他醉倒在大门口。
从前那个活泼、聪明、机智的大男孩呢?如今这么颓废。
我心中止不住的凄楚,只好拖他进来,放在地毯上。
长毛地毯,冻不坏他的。
他曾救过我,我也只得守着他。
天色将明时,祖英彦才醒,皱眉头申吟着,睁开眼睛,半天看清楚了是我,眼神由朦胧变得十分凄凉。
“嗨!”他轻轻地。
我得打电话给方东美,不论她有无误会,祖英彦都是方家未来的姑爷,也是方祖两府的希望!这么大的干系,我可担不起。
“不要打。”他一眼就看穿我的意图,小声而困难地说:“我会走!不要打。”
他没有赖在我的地毯上,无比艰辛地爬起来,问我借浴室。
祖英彦梳洗过后,精神好多了,不再那么颓丧,如果有电胡刀就更好了,但他未剃胡髭的脸上,仍有着笑容,令人心碎的笑容,小水珠自他儒湿的郑卷发上落下,突然令人心动。
他走过我身边,突然吻了我的面颊,这些年来,除了修泽明,我没让第二个男人吻过我,但奇怪地,我竟然没有发怒。
“你喝醉了。”
他凄凉地一笑:“我清醒了。”
祖英彦离开后,没有再来。
我却得做搬家准备。就算男女之间有友情存在,我也交不起这个朋友。
收拾时我不禁好笑,两次从这里搬出去,第一次是为了男人,第二次还是为了男人。
却也没真正从男人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方夫人又来登门,离开公司后,我们的立场也同时有了重大的改变,她很直接地问:“听说祖英彦来过?”
口气是不一样了,如果我还是方氏集团的员工,她多少要顾一点形象。
我这般步步退缩,也竟仍得不到她的同意。
我忽然平心静气了,是的,我是受了冤枉,从头到尾,伟大的方家都在冤枉我。
但,也直到昨天,祖英彦才当面证实他爱我。
可悲的是,我枉担了他的虚名。
然而,他的那份真心却使我不再生气。
我虽然没做什么,也没人相信我,但既然让他用了心,方东美便因为我而损失了权益。
“请进。”我心平气和地招呼方夫人:“喝茶还是咖啡。”
方夫人见我态度和缓,不像惧怕她的样子,也就不再那么气焰高涨,随我进了客厅。
我告诉她,洗手间在后头。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还是去一趟的好。”我笑。
堂堂的,不可一世的,在各种公共场合以光耀夺目姿态出现的方夫人当真去了。
不论她的出身、来头有多大,她总是个护雏心切的母亲。
我煮好咖啡,方夫人去过回来,没喝就又匆匆走了。
可说是一无所获。
我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把两杯咖啡喝掉,凉了的咖啡并不好喝。
又有人来按门铃,我从窥视孔往外看,是祖英彦。
这回他刮过胡子,衣服也换过,眉宇间十分阴郁。
他摆明了非要害死我,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情。
“原谅我,我——情不自禁。”他恳求的。
他昨天那样胡闹不够,还要怎样呢?如果方夫人去而复回,干脆一齐遭她乱棒打死算了。
我仁立窗前,外头正在下雨,像是眼泪,掉不完,爱与不爱之间的眼泪,也唯有爱与不爱之间,才会有这许许多多的疑惑。
“你记不记得从前——在海滨小镇的时候?”他走到我身边。
我是他的初恋。
少女时代,我爱过一次,深深地、真正地爱过,即使那次的爱不能再回来,也不后悔,更无法前瞻。
那便是所谓的“爱之喜,爱之悲”。
“我知道你担心方家——”祖英彦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不要担心,我会应付的。”
我冷笑,怕?有用吗?用得着他一提再提,难道他不懂,我不愿意卷入他们的是非。
“我知道——你现在气我,但我会做得让你接受我的。”他一反原先的颓丧,满怀自信地说。
我想,我不曾了解过他,在四年前的海滨,我沉浸于自己的哀伤,忽略他的情意,所以,他为我的一切牺牲,我都没有愧。
现在,我也同样不想了解,更不想对他的处境有任何愧疚。
我不爱他,不会爱上他。
我大声地对自己说。
而祖英彦刚才提到了海滨,倒是提醒了我,也勾起我千头万绪。
离开台北后,我去了小镇。
五个钟头后,我回到那幢小屋。
我骇然地发现四周有了毁灭性的改变,不仅是我住饼的小楼因为疏于管理已经坍塌,连祖英彦住饼的也一样无法居住了,建筑基地内外长满了野草,残瓦破壁静静矗立,静得可以听见野花在绽放,云在飘过。
一只小小的豹纹蝶,正在花间翩翩飞舞,透过最远的一个窗框,有一角蔚蓝的反光,那是大海,原先被房子所遮蔽的海景,现在随着建筑的倒塌而整个显露,碧蓝色的海水幽幽地发着光。
大海。
我靠着冰冷的墙,好久好久才又回到现实,海洋似乎离我更远了,眼前仍是破瓦断墙,再也无法居住的房子。
我叹息了一声,只不过短短数年,人事全非。
成、住、坏、空。
我早已证明感情的不可相信,而天地之间,我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
我慢慢走开,世界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慕地,后面传来一丝奇异的声响,我回过头,一个黑影迅速地掠过,不是蝴蝶,不是摇曳的草。
我的脊背一阵冰凉,往前走,后面传来脚步声,我停下,那声音也立刻停下,我回头,一个黑影闪入水泥柱后面。
我拔脚就跑,后面的人追了上来,叫着:“爱丽丝!爱丽丝!”
是祖英彦,竟然是祖英彦。
“对不起,我吓着你了。”他歉然地,玉树临风一般的站在那儿。
太好了!倘若方夫人或方家大小姐来此地撞见,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何苦——跟着我?”我摆月兑不了他了,是吗?我真不懂,从四年前相识,我就一直对他不好,对他不起,还不告而别,害得他被退学,成了逃兵,家人为了找他急得发疯,如果说是冤亲债主,倒有几分像,可是他非但不恨我,还在结婚前夕与我相逢,一前一后回到了昔日小镇。
他——一定是疯了。
“不要这样说。”祖英彦痛苦的:“我能在这时候来找你,总有我自己的原因,我——跟东美——解除婚约了。不管你谅不谅解,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如果能化成一道轻烟,我愿意就这么消失。
祖英彦快步跟了上来。
心绪紊乱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海滨,一只小花狗从草丛里窜了出来,边吠边退,小模样苦恼极了,也可爱极了。
往日情怀再也无可抑制的漫如潮涌……
摹然回首,十九岁的爱、十九岁的梦……酸甜苦辣袭上了心头。
我仁立着,在大海前一时不知魂之所在,祖英彦站在我面前,我想转身,但突然有奇异的感觉冲上心胸,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有事情改变了,不一样了。
祖英彦对我笑了一笑。多少的误解、不快、伤痛都在这默默的一笑里化作了飞烟。
这一瞬间,我接受了他。
我不由地在沙滩上奔跑着,我要跟着风,迎着浪,把所有的痛苦都付诸风里、云里、浪里,随之带去远方。
祖英彦追了上来,好看的面孔漾起了笑容,他放弃了一切荣华富贵,追随着我到天涯海角。
我们手牵着手、笑着,泪水成串落了下来。我以前不知道我们之间会有可能,但现在却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可是我们什么也不说,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一句也不开口,我们只是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力竭,摔倒在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