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琪到菲律宾去了,今天报上登载着她随电视公司的访问团去慰劳侨胞。
现在电影不景气,连乔琪这样的大牌都得去电视公司打转。
相信她赚钱是其次,重要的是让观众时刻记得她。
从前我认为孙国玺是个好男人,天下无双,现在才知道未必。
他的烦恼大过我的数倍。
我倒有点想知道,他预备拖到什么时候才解决。
或是不解决。
我在乔琪家附近叫了车,跑到仁爱路。
吴妈替我开的门。
“越红小姐,请进。”她惊喜不已,“吃过中饭没有?我刚买了菜。”
她花了两个钟头,做出很好的麻婆豆腐、豌豆鸡丝、酒糟鱼、肉丝莱汤,全是些她拿手的小菜。
“老爷他要我继续待在这里。”黄妈替我盛了碗绿豆稀饭,饭里有薏仁、百合,香得很。
“他知道我会来?”
“老爷说,二小姐不在了,你如果来散心,要我好好伺候你。”吴妈眼睛一红。
孙国玺有“他心通”,我的脑袋上有几根筋他全知道。
打开嘉露从前的房门,里面一尘不染,东西全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吴妈。
“老爷叫秘书来收拾过。他说人去了,东西又何必留着。我知道,他一定是怕你伤心。”
伤心?我才不会对着书皮伤心。
“越红小姐,你不高兴了?”
“没有。”我关上门。空无一物反而看了更不舒服。
“老爷说,如果你喜欢,可以放自己喜欢的家具。”吴妈说。
何必这么麻烦。我摇摇头。
“老爷说,女孩子一个人住在外头不方便。”吴妈小声说。
我明白了,孙国玺知道我对这个地方有好感,但我怎会住在这里?这儿是嘉露的。
“我给你切水果。”
“不了,我该走了。”我忙忙离去.在街上闲逛了好一阵子,我又到乔琪的楼下,等幼稚园的校车。
三点半,车子准时到,保姆把小露抱下车。
“姊姊!姊姊!”她欢呼地跑向我。
我没有抱她。
我怕。
嘉露小的时候我也不肯抱她。
“姊姊——”她仰头看我。
我们去吃康妮热狗、露啤。
又烫又香的康妮热狗,买一送一。小露吃完了还要,我给她买了一包薯条。
“小妹妹好可爱1”快餐的女孩笑着探出头来看小露。
“我妹妹。”
女孩从柜台边摘了个气球给她。
漂亮的脸孔,到哪里都不吃亏。
“你们长得好象哟!”女孩一边舀薯条一边说。
小露笑得露出两个白白的门牙。
“不能再吃糖了。”我指着她,“再吃,牙齿中间一个洞就糟了。”
“不吃糖,吃圣代。”小露踮起脚跟瞧印着各色食品的幻灯片。
那个圣代别说她看了心爱,我都有些馋涎欲滴。
“你假如乖乖的,明天买。”
“我乖!我乖!”她忙不迭地说。
她再乖也得送她回去。
“再待一会儿。”她那哀求的表情,又软又甜的声音,教我几乎要答应她。我大概是老了,嘉露小时候怎么求我陪她,我都没理会过。
我硬起心肠。
小露瘪着嘴,回头看看我,垂着脑袋进去了,双肩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她深深抓住了我的心。
回到家,陈诚不在,深锁着的门外,站着个人,是韦杰恩。
他不放过我。
“我们可以谈谈吗?”他问,态度谦恭,八年前那个意气飞扬的年轻人不见了。
“有什么可以谈的?”我扬扬眉。
“张律师告诉过你,我——想跟你结婚。”
“有很多人想跟我结婚。”我不屑地。
“我是百分之百的诚恳。”
“别人也是。”
“我会给你和孩子最好的生活。”
“其他人也会。”
我注意到,他脖颈上的青筋暴了起来。他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从来都不是。
可是他又忍了下去。
我看看他,心里想笑。不知情的人见我们站在这儿,谈的又是这些内容,足以认定我们是过气舞女与恩客在重叙旧情。
“孩子还好吧?”
“好。”
“我是指我们的孩子。”他似乎不太敢相信我答覆得这么爽快。
“我们哪有孩子?你生的?”我笑着看他。
“那一年,你告诉我——”
“哪一年?”我做出个恍然大悟的姿态.“喔!那一年啊!”
“那一年,你说你有孩子了。”他的脸红了一阵,真是稀奇。
“有吗?”我耸耸肩。
“我对你够忍耐的了,别耍我。”他暴跳如雷.他的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真巧,我也这么想。
“好吧!那一年我说了什么?你说一遍给我听。”我睨他。
“我说过了。咦!你该不会是骗我吧?”他抓住了我的肩。
“骗?”我这辈子还用不着这个字。
“孩子呢?”
“那年是有。”
“现在呢?”
“你看现在有吗?”我给他看我的身材。将近三十岁的人还能这么窈窕,想必他也少见。
“你——”他看了半晌,才像被谁激怒般对我叫,“你当然不可能到现在还没生。”
“不只现在没生,一直都没有。”我淡淡地说。
“你骗我!”
“是啊!我把孩子藏起来了,好跟你讹诈。”
他放开了我,疑惑不已:“到底怎么回事?”
“韦杰恩,你没有这个福气。”我笑,可是眼泪却滑了下来。
我哭那个八年前因为我的懦弱而遭杀害的孩子。
他的脸色灰败。
“你知道了,以后不必再来烦我了吧!”
他仓皇而退。
丙真是个小人。
我如果有他韦家的后代,我会做皇后。
可惜我不是,所以再次被他抛弃。
我大笑,笑声回荡在走廊上。
陈诚从电梯出来时,正好听到袅袅的余音。
“你笑什么?一个人这么高兴!”他夹着大卷的图,西装上都是皱褶,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没白喝那三万元一斤的冠军茶。
“刚才有人向我求婚。”我把钥匙插进锁孔。
“答应了没有?”
“此人不是王子。”我进屋后把手袋掷在沙发上。
“你在等王于?”
“只求王子一吻,便得月兑百年孤寂。”
“一吻就可以吗?”他作势。
“不是王子就不可以。”我笑着逃开。
“民主时代,应该平民也有一个机会。”他不依,硬是要凑过来。
“童话里不是这样写。”我伸手打他。
“你也没睡一百年。”他硬是在我额上亲了一下。
“我会生气。”我脸红了,又恼又羞。
“我向你赔罪。”他看着我,看得我全身发热。那样的眼光,使我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不用了。”我用生气掩饰发窘。
“我们去吃北平菜。”
“我们一见面就是谈吃,你不嫌烦?”
“谁叫人类一天要吃三餐?”
“我只吃两餐。”
“把自己饿得这样瘦!”他夸张地拉起我的手臂,像是瘦得只剩下一根骨头。
“别诱我吃晚餐。”我推开他。
他斜倚在沙发上,笑着看我。
“我不引诱你,”他懒洋洋地说,然后翻身而起,“我哀求你。”
我笑得倒在地毯上。他拉我起来。我们肩对着肩,脸凑着脸,我急急挣开。
“走!”他把手袋重新塞进我手里,重重拍了我一下。
“去哪里?”
“陪我走走。”
“你是交通专家,平常还走得不够?”我嘲笑他。
“那是工作,现在有美女为伴,怎可相提并论?”他可理直气壮得很。
他把车开上了圆山。的确是个行家,那儿是台北视野最好的瞭望点之一。
我们沿着山坡缓缓向前走。整个台北盆地都在脚下,万家灯火,五光十色的,煞是好看。
“念大学时,我常常晚上一个人来这里。”
“看夜景?”
“看星星,看人!有时候什么也不看,躺在草地上睡觉,睡醒了才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