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头开始什么?”我微微一笑。然后捡起了沙发上的手袋,“韦先生,我正要出去,我送你下楼。”
我几乎是把他推出去。刚下楼,安海伦的车正好疾驶而至,来了个紧急刹车。
“再见!”我趁势打开门,向韦杰恩挥挥手,跳进了车里。
“天哪!”海伦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他,越红,你们在搞什么鬼?”
“快开车!”我对她吼。
“韦杰恩把你害得那么惨,还敢去找你,真够不要脸。”海伦的小车开得飞快,小嘴也骂个不停。她真是我的道义之交,连班都敢不上,也要赶来救我。八年前我未因羞愧而死,是她的功劳。
“别再让我看见这个家伙!”她又骂。“混蛋!”
“别骂了!省点力气。”
“咦!你倒像没事人!”
“我有什么事?他看看我,我既不疼又不痒。”
海伦“噗味”一声笑了,“越红,你的反应不对,你该生气。”
“气病的话你替我找医生看病?”
“我真想看看你生气的样子!”她把车停好,“抱歉,不陪你了,我一定得回去上班。”
“谢谢你,海伦。”
她嫣然一笑:“多年来第一次听你称谢,倒长了不少见识。”
“怎么说?”
“这个世界倒还不全是不公平。”
“你要我跟你磕头不成?”我叹气。
“怕会折死我。”她溜进纺拓会的大楼。不用我跟她磕头,她若不幸在电梯中遇到主管,自会吓得双膝发软。
“越红。”街上有人喊我。
我缓缓回头。是韦杰恩,他阴魂不散,我应该料到,他一定也打听了海伦,所以才对我的现况掌握得这么清楚。这是他一向的为人,我应该早有了解。
“我们可以谈谈吗?”他问。
我不知他要谈什么。
八年前,我有真正重要的事找他谈,他却吓得逃去美国。此刻,我不想再见他,他却又钻了出来,把我捧成了皇后。
“你要谈什么?”
“谈谈你,谈谈过去的这些日子。”他一本正经……
我失笑:“韦杰恩,有话何不直说,拐弯抹角浪费彼此时间。”
“就在这大街上?”他为难地看着罗斯福路上的车马喧嚣。海伦告诉我,这儿的空气污染是台北市最严重的几个地区之一;她们办公室迁来此处后,她的支气管立刻出毛病。
“如果你有什么话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不出口,那也就别说了。”
“好吧!”他下定决心似的,但才说了两个字,便满脸通红,“越红,在我出国时,你曾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微笑着问。我真奇怪自己还能微笑,但愈跟他对峙下去,我就发现对自己愈有把握。
“我是说——”他说不出口。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该走了。”我看看表,天都快黑了,我想回家去。
“越红,我想知道你的近况。”他拉住我,他有千言万语要倾诉。
“原来如此,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不得了。”我笑得更逼真,“我过得很好,有好的工作,身体也健康。”
他眼睁睁地看我走了,因为他有拦住我的勇气,却始终不敢问出口——“孩子好吗?”
我在报上看到的消息,包括他在美国破碎的婚姻,有一个小杂志甚至强烈地暗示,他离婚的原因是没有子嗣。
多么讽刺,没有子嗣。
但我不必让世人知道我的苦痛。
当然,一切出于自愿。
并没有人强迫我,包括韦杰恩。他的到来与离去都应该有他充分的自由,没有人阻挡他。
而现在,我也该有我的自由。
第六章
韦杰恩卑鄙的理由阻挡不了我。
很意外地,母亲在家。其实我不该意外,自嘉露出事后,她不再出去流连,和孙国玺也愈来愈像夫妻。
孙国玺也在。家是他的伤心地,他却还是回来,也许,青梅竹马的妻子有助于他的重整。不知道他那个小女友倪莲莲怎么样了?看情形已是过去式。像孙国玺这样身分的人,贪一时新鲜是偶然,倒不见得会有什么结果。
我们照旧吃晚饭,坐以前的桌子、椅子,连晚餐的菜式都无不同。
我发现孙国玺是个念旧的人。
所以他对母亲这样好,对我爱屋及乌。
我不该想起嘉露,但我禁不住要想。她如果在,多好!
饭后,母亲说:“你回来得正好,你父亲有话对你说。”
她永远忘记孙国玺不过是我的继父,生父另有其人。
我以为孙国玺简单训话两句就完毕,不料,他要我到书房坐。
拿出来的是一份遗嘱,母亲做见证人。
“如果我有什么不幸,你母亲是第一顺位,你能够获得剩下的三分之一。如果我们都离去,你是最优先。”
孙国玺只用了几个字,便让我知道我发财了。
我坐在那儿发呆。
发财和发呆,都不能解决我的困难。
“我只有一个条件,”孙国玺继续说,“你要认祖归宗,放弃姓越。”
我这年纪当养女嫌太晚了。
我平心静气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我姓越很好。”
“你爸爸的意思是他要认领你。”母亲怕我不懂,急急告诉我。
如果他要认领小孩,孤儿院里有极多很可爱的,何必找我麻烦?
“你对做我的女儿有反感?”孙国玺不高兴了。
这怪不得他,因为我不识好歹。
“我觉得您教养我、栽培我这些年,已经是报答不完的恩情,不敢再有奢求。”
“做我女儿有什么不好?”他问。
“因为我不是。”我老老实实地说。
“你是!”他走到我面前,慈爱地拍拍我。“你本来就是,只不过这些年——实在太委屈你了。”
我呆呆地看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母亲发出了啜泣声。
她在哭,很伤心地哭。
“越红,你是他的女儿。”
我不懂,真的不懂。
“很多年以前——”孙国玺的表情很奇怪,话也讲得很艰难,但他没有背过脸,仍直视着我。他有足够的成功者的条件,从不逃避什么。
“我和你母亲——”他又顿了顿,“我们有了你,但是我没办法跟你母亲——”
被了,这几句天崩地裂的话已是够打得我头发昏,身子发颤。
“我不是!”我想抗拒,虽然我在孙国玺面前,不过是一只卑微的小蚂蚁。
“我知道,现在突然告诉你,你心里没有准备,很难接受。”
“不是接受,我根本无法相信,我做了越明将近30年的女儿,怎么突然变成姓孙?”
“是我们对不起你。”母亲仍在啼哭,“当初实在为难。”
我平常就觉得缺乏智慧,现在更是乱糟糟,一脑袋的草。
“你是我的女儿,就是拒绝也没有用。”孙国玺说。
“以前不敢告诉你,是为了嘉露,她已经没有母亲了,不能再惹她生气……”母亲竭力在解释,却说得支离破碎,愈描愈黑。
“不要再说了。”孙国玺充分表现出男性的威严,“不是为了嘉露,越红,相信我们,你是我们的女儿。”
我一步步地退走。
这个家,以后也许不会再来。
我难过得甚至没法子说再见。
回到陈诚那儿,我倒在床上,半天才发现自己在哭。
我不是没有眼泪,只是没到流的时候,现在才开始一点一点地崩溃。
原来,我跟堕落的越明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孙国玺的女儿,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越红!越红!”陈诚来敲我的房间,“你还好吧?”
我们同住一屋檐下,相濡以沫。
他这般关心我,我应该高兴,但我的反应却全走样,所有的尖酸幽默一概被抛到九霄云外。套句安海伦的话:我良心发现,所以呜咽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