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领悟力够,可是素描太差。』桂珊说:『秦德言给你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但大学的那一套又把你搞混了,从现在开始,你得要求自己绝对不再画石膏像。』
『那我该画什么?』
『人!活生生的人!』桂珊说。
『可是,我——』
『不要怕画坏,坏了,顶多只是一张纸,画得好、画得多,却可以奠定你的艺术生命。』
七月初,她们起程,这是桂珊在美国的第五次巡回展览,陪同她们一道的,还有桂珊的经纪人海恩先生,和海恩的秘书苏丝。
海恩和苏丝把一切料理得妥妥当当的,这令慧枫有些惶恐,『我该做什么?』她问桂珊,最低限度,她不要自己显得像个大累赘。
『多看、多听、多学。』
『可是你当初是要我来当助手的,我却连一个画框的边都没碰着。』
『别急。』桂珊笑笑:『你今年做见习助手,了解所有的行政业务,明年初我到亚洲去举行画展时,海恩和苏丝都不一定去,到时候你就可以帮得上大忙。』
『亚洲?』慧枫眼睛一亮。
『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泰国……』
『包不包括——台北?』她小声的问着。
别珊摇了摇头……『我今年才举行过,行程至少要排到大后年,你想家了?』
『我没有家。』慧枫低下头,的确,那儿已经没有她的家了,但感觉上,她的家却还在那里。永久的,属於心灵的家啊!
『你受到太多的挫折,伤还没有好,听我的话,这两年绝对不要回去,等过了这段时间,你以全新的姿态回去时,会发现一切都有所不同。』
『真的吗?』慧枫喃喃的问。
别珊的视线停留在远方,慧枫第一次发现里面有凄迷而遥远的表情,但那表情一瞬即逝。『相信我!』她说:『每个人都有过去,都有过失落,可是人总不能老停留在那儿,即使青春逝去了,也不能老是回头惋惜,人——一定要昂首直前,不停朝着理想走。』
这个暑假中,慧枫随着桂珊几乎游遍了全美,也见到了女画家真正的生活,不断的开幕酒会、欢迎会、致辞、演讲、应酬……占据了桂珊白天的时间,可是即使在旅行中,一有空,桂琍还是画个不停。
别珊一到清晨五点,就像心中装了个闹钟似的醒了,带着画具走出旅馆,画到八点钟吃早饭时回来,见到慧枫时,手里总是像奇迹似的,多了一张光采夺目的画。到了晚上,她也会在咖啡座里做人像速描,或是要求慧枫给她做模特儿。
慧枫到后来才发现,这种用功根本就是她的生活习惯,不禁为她的勤奋不懈大感佩服,她的成功是有理由的!慧枫想。可是自己呢?从十七岁开始习画以来,忽冷忽热的态度致使目前一事无成,想到这里,她也振奋起来,要求和桂珊一起去写生。一个月之内,桂珊的指点与潜移默化使她进步神速。
『你会成为好画家的,但是一定得记住,如果要走艺术这条路,你也必须牺牲许多,同时,不管身处於何种情况下,你都不要放弃绘画,只有继续不断地画与思考,才能延续你的艺术生命,当你哪天开始不画了,你的艺术生命也就在那天同时结束了。』
她说得很严肃,可是慧枫知道她说得对。十七岁时纯洁的理想与狂热在心中复活了,不同的是,她现在更成熟、更没有牵挂,还有更好的环境。
她曾经走过坎坷的路,但那些坎坷,已经算不得什么了,而且,既然一个女人在爱情与婚姻中都得不到报酬,注定要失去一切,那么,她为什么不到艺术中追求生命里更珍贵、更值得追求的自我呢?
自此之后,她调整了自己的态度,把绘画当作她的避难所,也当作一个艺术的地方,她必须在此处不断磨练自己,才能达到天堂。
***
由於桂珊的大力推荐,以及慧枫在克鲁斯学院的优异成绩,当她到美国的第三年向她一直最渴望的学校——耶鲁大学申请时,经过了一连串焦灼的等待,她终於得到了入学许可。
也就在那个时候,沈曼丹由义大利来到旧金山,乍然现逢,慧枫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沈曼丹没有哽咽,也没有流泪,她平静得令人意外。
『我知道你跟母亲在这儿,觉得很高兴。』她淡淡的说着,那一身雪白的修女服,使她有飘逸出尘的美。
她变了,她真的不再是从前那个任性慧黠的沈曼丹,她变得含蓄、有深度、有智慧,但那份茫然,却彷佛站在另一个世界向尘世俯看,充满了怜惜与悲悯。
沈曼丹在旧金山并没有停留多久,就到华盛顿去了,她要到那儿去跟志愿到澳洲内陆服务的同伴们集合,开始她深入蛮荒的传道工作。
慧枫想,每个人都有权利改变自己,追求理想。至少,沈曼丹没有被人生的挫败击倒,她做了一名勇者,而不是懦夫。上帝的爱,改变了她的一切。
临走时,她劝桂珊和慧枫也信天主,还给她们各人留了一本圣经,『当有一天你需要上帝时,它会听得见你的声音。』她这么说。
慧枫看得出来,桂珊为曼丹的匆匆一别很感伤心,可是桂珊经得住打击,她的坚强与勇气都令慧枫十分佩服,成了她最好的榜样。
『你要改信天主吗?』沈曼丹走后,慧枫问桂珊。
别珊摇摇头:『这一生我失去太多的东西,曼丹的天主是无法给我的。』曼丹这一来去,桂珊明显的老了好多,但她双眸依然有神,微笑依然明亮!『不过祂至少做了一件事!』她轻轻地说:『祂把曼丹带走了,却把你领到我面前来。』
慧枫从小到大从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享受过母亲的恩泽,可是这时她知道,上天虽然带走了她的母亲,但也在这时候补偿了她。
日后当她回顾这一段生活时,她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最温馨的一段日子,所有的坎坷、波折、挫难都离开了她,所剩的,只有美丽的生命,充满理想的未来。
在耶鲁的几年中,她每个假期都随桂珊到美国各地举行展览,她成了桂珊不可或缺的助手,当她毕业的那一年,她发现桂珊在整整一个假期中,没有为自己安排任何档期。
『我的展览够多了,现在该让他们看看你的画!』桂珊在她旧金山明亮的画室中说。
慧枫吓坏了,可是桂珊不容她拒绝,打开了一个贮藏室,里面是她这五年来的所有作品,每一幅都夹附详细的资料卡,极妥善的保存着,当桂珊把它们像阅兵一样的排开来时,她看到了五年来的心路历程,每一幅画上,多多少少都留下了生命的痕迹。
她看呆了,真不敢相信那些充满个人风格的作品是出自她的手笔,但刹那间她热泪盈眶,在不知不觉间,她已达到一个她从来不敢奢望的目标。
『谢谢你!』她抱住别珊时,不禁低声的哭了。
『这是你自己的努力,用不着谢谁;现在,是你向命运反击的时候了。』
在桂珊的大力促成下,一些与桂珊有交情的画廊接受了慧枫的展览,这是他们头一次展出默默无闻的年轻女画家的作品,固然有些冒险,但反应却比意料中要好,一趟下来,回到旧金山时,她的作品只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
『第一次展览有这样的成绩已经非常难得了。』在举行庆功宴时,桂珊兴致勃勃地对她说,等你拿到硕土学位,我们再到亚洲去开联展,这次我们从新加坡开始,然后还要走一趟东北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