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开盼盼写的文情并茂的自薦函,很激赏但怀疑这手好字是出自她笔下——随函尚附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盼盼在书中并没有些坦言身青楼,只约略提及从小受人欺凌,身世坎坷,以致看破红尘云云。
“抬起头来。”师太声音有些沙哑。
众姑娘怯生生地仰视她。
好美!尤其居中这名更是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美丽的色相非妖即魔。师太额心一下拱起个大肉瘤。“醉眉恨眼,烟视媚行,居心难正,收不得。”
有吗?盼盼四人你看我我看你,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好得很呀。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亚萍不甘被誣指,插嘴道:“菩薩的眼睛不也是水汪汪的?”
师太生气地道:“那是慈眉善目。与尔等大不相同。”
盼盼唯恐此处不留人,忍让道:“我等经过深思熟虑,但愿摒弃过往种种,立地成佛,不问世事,希望师太指引。”
眼见那师太还在那儿裝模作样沉吟不決,亚娟只好祭出风軒的“法宝”——甜言蜜语:“我们大家来到这里,真如足踏三宝地,见到了自己的爹娘般亲切。”话犹未了,已垂头低低饮泣。
盼盼和亚倩见狀,忙加入阵容,大夥唏哩嘩啦哭成一团,场面好不哀慼。
师太还是杵在那儿,垂眉冷视,无动于衷。
莫非她听过了什么风声,看出了什么?盼盼心中一突,把偷偷藏在袖底的一部分银子掏出来,以示坚決;亚娟解意地也把玉鐲子擲向银箱旁,亚萍和亚娟忍了下,见这老尼仍嫌不足,才又补上两张银票和一些细软。
四人蓄意把一干物事丟得鏗鏗鏘鏘,藉以提醒慈愿师太,别得寸进尺。
“阿弥陀佛,此处乃佛门重地,尔等虽非善类,然我佛慈悲,就……”说到这突然停住了。
盼盼受不了她的裝腔作势,乱加誣袜,牛脾气一下爆发开来,霍地由地上站起。“既然师太不肯成全,我等唯有另覓他处了。亚娟,把东西收拾收拾,咱们走。”
师太双眼一瞪,大步挡在银箱前。“恶声恶气如何成为佛门弟子?这浮躁性情,以后得改。”
言下之意,她肯收了?
“还不跪下来,感谢我佛慈悲。”师太沉声道。
“哦。”盼盼刚刚也只是吓吓她,既然目的已达,当然没必要再坚持非走不可。“都跪下吧。”
“貧尼先遣人为你们买办物料,做好衣鞋和僧帽、百衲衫等等,再择吉日良时剃度。”
“剃度?”亚倩低声惊呼,盼盼忙握住她的手,要她稍安勿躁。
师太缓缓掀开曆书……白烟嬝嬝如沖天一线……
万一明儿就是吉日良时怎办?难不成真要当比丘尼?从风軒一下“沦落”到这儿,中间的转折委实快了些,真难以适应。
唉,她就不能看快一点吗?等待判決似的,时间过得好慢。
“下月初八,是个上好的日子。”师太道。
好险!还有近二十天,足够她们想出万全之计了。
※※※
盼盼私自潜逃的消息,震惊了整个紫宸堡,易仲魁紧急派人北上通知豫顥天,原本预计五天之內即可有回音,但如今过了十天,山东分舵却依旧无帮主的指示传来。
北方一入秋,即枫红遍野,缤纷的色彩美艳得令人惊叹连连。然,豫顥天却无心欣赏这迷人的景致,他只想赶快将帮里的事务处理完毕,尽早返回杭州,因为那儿有个教他日夕魂萦梦牵的人儿。
他曾不只一次自问,究竟这算不算爱?
只是一种吧,一种被挑起以后就无法澆熄的,一直要等到灰飞烟滅,或羽化成蛹,他的热情才会稍減?
他很怀疑会有那么一天。
他是如此无法自拔地迷恋着她,她的身体,和她的一颦一笑。记得当初是怎么警告她的?他不愿亦不准她爱,孰料一个不慎他自己却泥足深陷。兴许是上苍故意捉弄,以懲罰他的狂狷酷傲。
所谓的迷恋之中,想必爱的成分已多得超乎想像,虽则他一味逃避,但事实终究不容抹滅。之所以至今仍不肯面对,实在是因为他要的还不够,他不仅要她的人、她的心,当然也必须包括她整个灵魂。
风盼盼从不是个柔弱驯顺的女人,要得越兇越狂,她就逃得越急越远。她刚烈的脾性和要命的、自以为是的侠义心腸,是他最不能忍受也最打从心底激赏的。
她动情了吗?那张美丽得不近情理的容颜,见了什么人总是灿笑吟吟,散发出无限风情,和张三李四都能推心置月复地交谈,最是让他又忌又恨。
他不要她亲切随和,不要她人缘极佳,他要她摆足架子,要她神圣不可侵犯,要她只为他一个人美丽。
曾经以为这段露水姻缘,终能潇洒来去,给过水无痕地没任何牵绊……直到要了她以后,所有缠绵綢繆尽皆是华丽与惊艳,销魂与畅怀……即使才踏出房门,他便已开始思念她炽热的身躯。
是前世的情缘,尽避历经千年的焦虑,寻寻覓覓,他两仍得长相聚首?
在她忽嗔忽怨,盈盈双瞳挹满的问号中,他窥见了一抹不下于她的惶惑。善于伪裝的女人,她一定不知道,她那璀璨如子夜星辰的眼,已毫无保留地洩漏了她心底的秘密。
豫顥天啜饮一囗手中的烈酒,思绪芜杂而混乱。快将三更天了,小筑內外一片岑寂。而向层巒叠障,漫捲云湧的夜色,翻滚的心绪竟沸腾得异常澎湃。
第一眼见到她是什么样的感觉?死而复生的忆容?可笑!世人皆不明白他对忆容的爱,早在六年前已和她不可原谅的背叛一同石沉大海。
情字路上,她以出月兑红尘却漫游红尘的妖娇姿态招引,让他不知不觉走进邪魅的诱惑之林;她囗囗声言恨,却不知那过于克制,如履深淵的举止根本是弥彰而欲蓋。
他们是两败俱伤,抑或双贏皆胜?六年来他一味强裝自在轻狂,无欲寡情,依然走不出十里迷障,算来,她仍是魔高一丈。
她是否也看出了,他的无情寡恩只是脆弱的伪裝,如今已因她而潰決。
残酷的是,他亟欲掏肺掏肝,但她犹一意隐瞒,甚至连私自离庄,出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肯坦诚相告。他生平最恨不忠,竟中邪也似地爱上她的狡诈。满口荒唐言也能说得理直气壯,世间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她是怎么办到的,随随便便就把紫宸堡那群食古不化的老怪物们骗得心服口服?
甚至连易仲魁那傢伙也甘冒大不韙地为她说项求情,包括他身边的一干亲信,都深深以为,他铁过不了这一道情关,因而极力要他另娶妻妾。他们既爱她又怕她。怕一个手无縛鸡之力的女子?可笑!
举杯邀明月,今晚他希望痛饮沉醉,与天地同消万古愁,慶祝他与他的女人。豫顥天开怀地仰天一笑。
“豫兄,真有雅兴。”长空呼嘯飘来一人,和他迎面而坐。
这是名三十左右的男子,魁梧健硕,分明是个武者,但方正的脸已布满风霜和劳累的皱痕,眼神恍似绝望,但又精光四射。他是日前“传说”到济南踢漕帮的馆,又抢走大批皮革和绵缎的神鷹帮帮主黑云。
“青嵐还是颯露。”仇人相见理应兵戎相向,他二人却盘膝而坐,把酒言欢。
“青嵐太斯文,不合我的脾性。”黑云豪迈地咧嘴而笑,伸手举起重达十余斤的酒罈,对着嘴巴呼嚕呼嚕直灌进喉嚨里去。饮毕用袖子往唇边一抹,打了个惊世駭俗的饱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