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清楚抓着她衣襟的人竟是叶舒远时,她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面红耳赤地投给站在一边的秋儿一个责备的眼神,然后抽回自己被抓住的胳膊,对盯着她的叶舒远说:“干嘛那样看着我?难道看鱼儿也违犯你的家规吗?”
叶舒远道:“看鱼虽不违犯家规,但你的行为有失端庄,且骚扰到他人。”
听他又在教训人,歆怡心里烦透了,以夸张的动作四处看看,说:“我骚扰到谁了?这里除了我和秋儿还有谁呢?哦,你吗?如果是这样,没人请你到这儿来,或者,你该待在船舱内读书的,别走出来被我骚扰到。”
叶舒远咬咬牙,克制着心里的怒气,对着船舷外扬扬下颚,道:“他们,你骚扰到的是他们。”
歆怡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才发现副船和护卫船上,正在摇橹的船工和护航的侍卫们,都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往他们这边看。福公公甚至对她咧着大嘴笑。
显然,他们都看到了她刚才探头看鱼的丑态。想到这,她窘得想跑回船舱里面去,可是,为保尊严,她强作镇静地转过身,眼睛望向船尾。
“该死的,我怎么忘记他们了呢!”她轻声诅咒着,可随即又想起一个有趣的问题,当即不管叶舒远是否愿意,也忘了刚刚才惹恼过他,好奇地问:“那些船上不是有风帆吗,怎么还要那么多人摇橹呢?”
尽避对她的粗词俗语很不满意,叶舒远仍心平气和地解释。“这是目前运河上最好的方头船,它虽以风帆为主要动力,但仍需要船工在必要的时候摆橹撑船,以加快船的航行速度。”
“现在是必要的时候吗?”
“是的,一般在启航或遇到风浪时,都需要船工的人力来提速。”
“那我们这艘船呢?也有船工摆橹吗?”
“当然,就在底层,而且人数更多。”
“哦,太好了,我下去看看。”
“我告诉过你,那里全是男人,你不可以随便到那里去。”
歆怡狠狠瞪着他,不满地说:“我不是囚犯!”
“当然不是,夫人,所以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他的语气平和,神态却很坚决,歆怡的好心情再次受挫。她很想一意孤行,但从他的态度中深知,他绝对不会迁就和纵容她。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很郁闷,却也知道如果跟他硬碰硬,只会让自己之后的行程变得更加不快乐,而她不想那样。因此,她以一声冷哼表示不满后,拉着秋儿往船尾走去。幸好船上有足够多的新鲜事吸引着她,令她很快就将坏心情抛进了运河。
稍后,当她回到舱房时,看到叶舒远正坐在窗前看书,便安静地走到离他不远的椅子前坐下,偷偷地观察他。
虽然与他成了亲,昨夜还与他同睡在一张床上,可她似乎还没好好看过他。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她发现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眉毛不浓也不淡,眼睛不大也不小,挺直的鼻梁让她想起他的个性——耿直、执着,他的嘴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教训人而生的,薄如刀刃的嘴皮总是紧闭着,让他看起来显得严厉且难以亲近。
他的坐姿很优雅,尽避靠在舱板上,但腰背挺得直直的,修长的手指捧着那本厚厚的书。他的全身散发出一种宁静和自律的气息。
想起他们争吵时,就是极度生气时他也能控制住脾气,及今早醒来,看到他安稳地睡在她身边,丝毫未逾越“楚河汉界”时,不禁想到,如果他不是擅于掩饰,就是天生缺乏感情,否则,他怎能如此无喜无怒,甚至无欲无求呢?
“找我有事吗?”他突然开口,虽然他的眼睛依旧停在书上。
歆怡则因自己的偷看被他发现而十分狼狈,忙垂下头说:“没、没有,我没有在偷看你。”
见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答非所问,叶舒远也没多说,继续看书。
而他越不理她,她对他的好奇心就越强,无话找话地问:“你很爱看书吗?”
“算是。”只要她言语得当,他并不排斥她的亲近。
“‘算是’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大部分的书都很有趣。”
“那就是说有些书你也不太喜欢啰?”
“没错。”
“那你喜欢什么书,不喜欢什么书呢?”
“一时也说不清,等看了才知道。”他如实地说。
歆怡凑近他,趴伏在他身边的凳子上,伸长头颅看了看他手里的书,只看到一些图文,并没看懂内容,只好问他。“你很喜欢这本书,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从昨天到今天你一直在看。这是什么书?”
“《鲁班经》。”
“是不是前朝民间广为流传的《鲁班经匠家镜》?”
“正是,你也知道这本书?”这下叶舒远惊讶地抬起了头,他想不到这个来自皇宫,言行粗率的小女人居然还知道这部就连秀才、举人也未必知道的书。
“以前听塾师说过,不过听说写的都是木匠活计,你一介书生看了有何用?”歆怡从他手中抓过那本书,信手翻着。“还是万历丙午年汇贤斋刻本呢,夫子说这本勘校绘图都极为严谨,很难找到,你怎会有呢?”
见她见识不少,又与自己的观点相同,叶舒远高兴地忽略了她坐姿不端、言词不慎的缺点,兴趣浓厚地说:“没错,这部书是民间木工的营造专着,是研究前朝建筑及木器家具的重要资料,内容非常丰富,最为难得的是前文后图,以图释文,文中多为韵文口诀,融精辟见解于寻常文字中,令人读之受益匪浅。”
歆怡翻着书中的画页,惊叹地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过去只听塾师说,汇贤斋刻本描绘的家具齐全,插图线条自然流畅,人物姿态生动丰富。今天一见,果真如此。瞧这些圈椅、官帽椅、圆角柜……画制得多清楚啊!”
“小心点,这书可是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从一位行家那里买来的。”见她翻书的动作粗鲁,叶舒远从她手中取饼书,抚平书角,讲解道:“这本书编纂刊印的年代,正值明代家具的最高成就之时,自然绘制精细完美。”
接着,他讲解着书中的内容,语言通俗易懂。歆怡既被书中栩栩如生的图画吸引,也因他深入浅出的讲解和那些与这部书有关的趣闻轶事而欣喜不已。
她发现,他并非她以为的木讷呆板的人。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很健谈。而且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当他说起喜爱的事物时,不但口若悬河,语气也较为活泼,那自然轻松的神态使得他的容貌更显俊朗出色。
听他如数家珍般地数着家具的样式、木材中硬木、软木的特点,她纳闷地再次问他。“你是读书人,为何对家具木材如此感兴趣?”
听她又问起这个,他本不想回答,但转念又想,既已成亲,让她对叶府有多些了解也好。于是放下手中的书,指指身边的凳子。“想知道答案就好好坐下。”
歆怡听话地挨着他坐下,侧着头望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得如此温顺,叶舒远感到十分诧异,也很满意。这是个好的开头,也许他以后应多与她交谈,那样不仅能改善他们之间紧绷的关系,还能教导她改变语言方式,就算成不了贤淑女子,起码能学着文雅些。
歆怡与他并肩坐在窗下,倾听他说着已经与她的生命密不可分的叶府。
明末清初,手工业发展神速。宫廷贵族和富商巨贾们对华丽家具的需求急遽高涨,擅画的文人们标新立异,亲手设计各种物什,聘用能工巧匠制作出能满足个人喜好的家具,形成一个个具有特色的家具作坊,叶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