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子离去后,叶舒远站在窗前望着天空,看着忙于衔泥筑巢的春燕沉思。
自从一个多月前春闱发了杏榜、金榜后(注三),所有应考的生员无论拜官授职的,虚职待封的,或是名落孙山的,都先后离京返乡了,可是他这位新科传胪却接到礼部传来的圣旨,要他暂留京城。
皇上下诏留“传胪”,这可是件希罕事,不仅许多人诧异,就连他本人也大惑不解。在太和殿殿试中,与这位九五之尊的君主初次见面时,心思缜密的他就从皇上不时投向自己的威严、审视的目光中,感觉到自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过当时他仅感诧异而已,并不惊惶。
自从参加科考以来,他一路从乡试、会试中月兑颖而出,考进京城,考进皇宫,可谓过五关斩六将,早已习惯主考官迫人的目光。而且众人皆知,会试是关键,殿试是过场,他对自己的会试结果充满自信。
揭榜后得知自己是二甲头名时,他很知足,本打算回乡报喜的,不料却被一道圣谕留下,并且被礼部安置到宫内的官驿居住。开始时,他以为是皇上对他的仕途另有安排,于是安心地留在京城等消息。可没想到枯等了半个月,每天除了一些朝廷大臣和王爷们前来拜访寒暄外,他一直没见圣旨到,直到今天清晨,他才终于被宣诏,再次进入太和殿面见圣上。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皇上见他并非为了他的仕途前程,也非为他的理想抱负,却是为他指婚,而皇上要他娶的女人竟是地位尊贵的皇孙、显赫的德硕亲王府的歆怡格格!
对皇上的恩宠,他并不感到高兴。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的他,一直憧憬着将来要娶的妻子必定是知书达礼、贤淑文静的大家闺秀。可是,突来的一道天子圣谕,改变了他的理想和命运。如今,他得娶歆怡格格为妻,而据他所知,这位皇家格格既不贤淑,也不文静,甚至像男人一样骑马射箭、围猎放鹰。如此无拘无束的女人,无疑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妻子人选。
可是,面对圣旨,他能拒绝吗?
虽然皇上和德硕亲王都告诉他,歆怡格格美丽活泼、聪明乖巧,每日跟随书院师傅念书习文。可是,他对娶这位格格为妻,仍有太多的顾虑。
皇家的贵族千金,定多颐指气使,怎会有大家闺秀的温顺恭敬呢?
心似压了千斤巨石,但对他这个自幼饱读诗书礼教的人来说,恪守君臣之道尤为重要,纵有满月复不愿,他也不会抗命。可是,要他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一个格格身上,他也实在心有不甘。
沉思良久,他转身往外走去,口中喃喃道:“与格格同衾无疑伴虎入眠,我心难安!然而,古人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且容我去跟皇上细述原委,恳请圣明的君王收回成命,如若不然,尚且求君一道‘护身符’才是。”
***独家制作***bbs.***
“吉辰到,新人拜天地、君师、父母——”
日落霞霁,“悦宾殿”内,正在主持婚礼的大内总管福大人一声吆喝,立时焚香烧纸,烛火齐明。杏花绽放的庭院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浓郁香气。
身穿一袭华丽大挽袖礼服的歆怡格格,木然地站在院中那张雕花香案前,覆盖在高耸的发髻上,直垂肩颈的红色盖头挡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丝绸盖头下,尽避她的视线一如她此刻的心情般蒙眬而晦暗,但她仍隔着那片织物,注视着摆放在案上的贡品:两摞贴着红剪纸花的枣饽饽、一对铜烛台、一对玉香炉、一对夜光杯及两叠香纸等。
成亲了,她真的成亲了!心中一悸,她微微转头,看向立于左边的新郎。
只见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跨步走至香案前,上香三炷,酹酒三巡,然后再退回与她并排站立。
叶舒远——江南学子,新科殿试二甲头名的进士,深得皇祖康熙爷赏识。
这是她所知道的,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
但她真能随他到江南去,做他的贤妻吗?
一阵豪爽的笑声传来,她轻昂首,隔着盖头看到坐于前方高台上的皇玛法,正因某位大臣送来的贺礼而开心大笑,而坐在他身边的阿玛和额娘,虽然看不真切,但她知道他们也在微笑。
她不由得暗自叹息——是的,她会随他去江南,会做他的妻。因为无论她的愿望是什么,她已经是德硕王府泼出去的水,再也没有回头之路。
她先与新郎一起向天地神位行一拜三叩礼,表示感谢“天作之合”;再对高台上的皇玛法和阿玛、额娘各行一拜三叩大礼,表示感谢皇帝的赐婚、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随后起身,再与夫婿相互一拜,表示从此夫妻相敬不离。
趁两人面对面行礼时,歆怡从盖头内大胆地往对方看去,可是光线不够,没能看清,只觉得他似乎也很不开心。
初闻圣旨时,他跟你一样吃惊和排斥。可是,他能抗旨吗?
几天前阿玛告诉过她的话在耳边响起,再看他一眼,她似乎真能感觉到他的勉强和不情愿。被迫成亲的人果真不只她一个。
两个不情愿的男女被凑在一起,今后的日子能好过吗?这个念头让她的心情更加低落。想到自己虽贵为格格,却无力决定自己的婚事,也无法得到夫君的喜爱,她心头就生出一股怨气,其中还带了点感伤。
“礼成,新人入洞房——”
这声高喝令她的心猛然一颤,浑身窜过阵阵寒颤。
一条红绸带被塞进她手中,由那上面传来的力量牵引着她往前走。想到拽着红绸带那端的人和接下来将发生的事,她真想松开手中的绸带一走了之。可是,责任感和孝顺心阻止了她,她麻木地移动着脚步,继续向前。
三天,不过才三天,她的命运就有了这么巨大的改变,而且是她从未预料过的改变,是她无法控制的改变。她不喜欢这样,一点儿都不喜欢!
要做个谨守礼教的好妻子!心里默默重复着阿玛和额娘不久前送她离家时说的话,她感到胸口仿佛被堵塞住了,没法顺畅地呼吸。
这不是我要的婚礼,不是我要的夫君!她无声地呐喊着,用力扭绞着手中的绸带,将心头的郁闷之气发泄在那柔软的织物上。
这股郁闷之气横亘在她胸中已经很久了。
自从皇玛法、阿玛不允许她再上木兰围场放鹰,跟随贝勒、贝子、阿哥们出外骑马狩猎,还要她学习大家闺秀的礼仪、准备婚嫁,乖乖地待在闺房学做女红,在书斋跟着师傅读圣贤文章,她的郁闷之气就在日积月累中不断增加。
虽说身为皇家子孙,她有替朝廷分担忧患的义务,而且也没有违抗皇玛法,以及忤逆阿玛、额娘的勇气。可是,皇玛法和阿玛千不该、万不该为她挑选一个并不想娶她的男人,一个个性脾气完全与她南辕北辙的“书生夫君”。
洞房与院内一样喧闹,可她的思绪、她的感觉全不在这里,她觉得眼前的一切热闹和华丽都如同梦境一般不真实。
如果这是一场梦该有多好,等梦醒来时,一切便又回到了从前……
忽然,眼前一亮,罩在头上多时的盖头被掀开了。
原来,这并不是梦!
曾隔着盖头见过的新郎,正站立在她面前望着她,英俊的脸上带着令人费解的神情,在他手里,是那用来挑走盖头的金秤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