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少爷,你看那边好像在唱戏耶。”
就在他边想边穿过园子东角时,忠阳突然拉拉他。
抬头看去,果真见到远处的戏台前围了不少人,于是两人往那走去。
芙蓉园西侧的镇国寺前,有个不小的戏台子,台子前有一排排石砌木搭的长条板凳。那是逢年过节,市民们祭神拜祖时用来唱戏文的地方,也是黄昏日落时,说书人的场子。
今日,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戏班子在这儿唱起了戏。
因是晌午时分,场子里的观众多是附近无事的居民、妇孺。
一个妙龄女子正在台上边舞动长袖边唱着戏文,为她击钹打板的是个发须花白的老头,身后则有个风骨清峻、着青衣的男子弹琴伴奏着。
此刻,那女子正唱得凄绝哀婉。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
骆冠凌一听,原来她唱的是汉代乐府宫调《孔雀东南飞》。
好端端的,干嘛唱这悲悲切切的断肠词?他暗想着,在人群中寻找着傅悠柔。
要找寻她实在很容易,除了她独特的美丽气质使她宛若鹤立鸡群外,更因为看戏看得像她那般失态的还真不多见。
看着她,骆冠凌再次失了神。
瞧瞧这满场女人,就是到了伤心处,也只是红红眼儿,嘴里碎碎念着分分神,孩子们更是无拘无束地学着台上的唱腔哼着四处跑。
独有她,满脸的泪水任其纵横交错,盈盈泪眼只顾盯着台子,帕子虽在手里,却只是捏着,也不去擦挂在腮边的泪珠儿。
包绝的是,她手中捏着的帕子,一端在自己手里,另一端则攥在那个不遑多让的丫鬟青红手中。
骆冠凌立即低头在她身前寻找,果真看到一块已经湿透的丝帕落在她眼前的地上。显然,她是在“丢失”自己手帕的情形下“借用”了丫鬟的。
看她俩头挨着头,目不旁视,唏嘘不已的模样,他觉得实在是滑稽可笑。
于是他大步走过去,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凑在她耳边说:“怎么哭成这样?这是在演戏,是假的……”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傅悠柔居然做出了令他绝对想不到的动作:她头不回,眼不眨地伸出手,用青葱白玉似的手摀住了他的嘴。
震惊之余,骆冠凌讶然失笑。
她摀得不重,骆冠凌的心却因此产生了一种触电般的感觉。真愿意就让她这么摀着……可是不行,瞧,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和小媳妇们已经在往他们这边偷看,还蒙嘴窃笑了呢!
他可是长安城有名的骆家公子,怎能纵容她在大庭广众之前如此放肆?
于是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想将她的手拿开。可是傅悠柔不放手,她正听戏听得入神,如何能让耳边的“嗡嗡”声扰了兴致?
但为了面子,他还是毫不含糊地抓下了她的手握在掌心。
暗悠柔试图抽回手,可紧握着自己的大手丝毫不放。不想再被打扰,她只得任由他握着,继续听戏。
她的温顺令骆冠凌十分受用,用几个凶狠的眼神将那些偷看他们的目光逼退后,他也陪她听起戏来了。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月兑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台上女子唱得哀怨,这正是戏文主人公焦仲卿夫妇诀别后各自寻死的一段,他身边的人儿也哭得更伤心了。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娇容,骆冠凌真不知道是该由着她看戏好呢,还是该将她强行带回家去。
“说书唱戏不就是为了逗人开心的吗?干嘛偏把人弄得像死了亲人似的?”
他看了台子上唱得兴起的戏子一眼,从兜里取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擦拭着不断滚落的晶莹泪珠。
也许柔软干燥的手帕让她的肌肤舒适,视线清晰,傅悠柔立即放弃了原来手里捏着的那角布巾,改抓起这块送到面颊上的手帕。
见她毫不犹豫地抓走了自己的手帕,骆冠凌无奈地回头看看站在身后的随从,发现他也正眼带不屑地注视着傅悠柔身边那个同样哭得天昏地暗的丫鬟。
骆冠凌没再说话,心想反正戏也快完了,她喜欢听戏,就由她吧。
此刻,台上的女子音调一转,变得高亢激昂,不再缠绵婉转。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
回头再看身边的人儿,依然泪水滂沱,竟让他莫名地心痛。
终于,“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台上的女子一个大鞠躬,戏唱完了。
“走,回家吧……”骆冠凌拉着她的手欲走,这次被她挣月兑了。
只见她取下头上的珠翠簪子,径自走向台前正托着钵等待赏银的老人。
“等等。”看到她把那只簪子放进钵子里,骆冠凌唤住老人,将簪子拿回来,同时将一锭足有十两的银子放进钵子里。
“谢公子慷慨!谢公子慷慨!”老人顿时喜上眉梢,连连道谢。
骆冠凌对他挥挥手,拉着傅悠柔大步离去。
暗悠柔急忙回头,对站在老人身后那位唱戏的女子笑了笑,才任由他拉着离开戏台。
看到骆冠凌如此慷慨大方,她的心里好高兴。原来他并不冷酷,是个好心人!
“为何那样看着我?有什么不对吗?”发现依旧泪光闪闪的傅悠柔一直在偷看自己,骆冠凌停下脚步问她。
其实,此刻他的心情很好,因为他没有错过傅悠柔眼里赞赏与崇拜的目光,也感觉到了她的喜悦。他为自己能取悦于她而感到高兴,而她崇拜的目光也让他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变得高大完美了。
此刻,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短短的时间里对她产生了诸多他不曾预想过的情绪,像见到她流泪时的心痛、见她开心时的兴奋,以及早先听说她出门久不见归时的担忧。
暗悠柔笑意盎然地抽出自己被他握着的手,先指指戏台那边,再比了一个手势,然后双手交抱腰侧,对他行了个谢礼。
“妳说妳要谢谢我让妳听完戏,还给了戏班子银子。是吗?”骆冠凌专心地看着她的表情和手势,一边确认似地问她。
暗悠柔连忙点头,很高兴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快乐染红了她的面颊,欣喜点亮了她的双眸,此刻的她,除了美丽,更显出勃勃生气,让人无法不被她吸引。
骆冠凌很高兴,但他没有喜形于色,而是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并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那些戏子把妳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却打赏他们,真是糊涂!”
话声才落,腰间突然被拧了一下。他赶紧回头,见傅悠柔瞪着他。那似嗔似娇的模样令他心头一热,急忙改口道:“不过他们唱得不错,应该打赏。”
闻言,傅悠柔转怨为喜。
骆冠凌满足地看着她。“妳要是爱看,长安城的好戏多着呢,等过些日子,我带妳去看让妳笑的。”
暗悠柔突然站住,仰起脸看着他。
她眼里的惊喜和敬慕让骆冠凌顿时感到一阵飘飘然!
“是的,我会带妳去!”没有半分迟疑,他冲口给了她保证。看着眼前如花美颜在喜悦的阳光下绽放,他的心陶醉了。
那天,骆冠凌并没有马上将傅悠柔带回府,而是带她到大街上的食店吃了因看戏而忘记的午餐,又陪她去逛东、西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