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茵的女乃女乃逝世以后,他朝夕等待的心,已按捺不住。他以铁一般倔强的少年情怀,决定远赴重洋,到美国把她揪回来,或当面质问她,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这段来了的情缘,还要不要当他的新娘他的妻?
“好极了,爸爸马上去帮你办签证,好在你还小,差三个多月才届兵役年龄,用观光护照,应该可以先把你‘弄’出去。”他爸爸说得眉飞色舞,比他还兴奋。
他说他有表弟在纽约,很有办法,铁定可以让他顺利进入知名大学就读。
“很有办法”,由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来说,也是一个隐晦暧昧的字眼。他父亲说这四个字时,脸上浮出一个心虚的笑容。他在撒谎。
季仲桓晓得他在撒谎,从他妈妈离家出走后,他对他爸爸话中的虚虚实实,通常都有办法一眼看穿。但他从不拆穿,为了维系他们和谐的父于关系,多年来他们干脆彼此说谎藉以安慰对方。
季仲桓在学校打架闹事,功课一落千丈,他回家从来人说,报喜不报忧成了他求生的最佳利器。
他爸爸是个伟大过了头的梦想家,满心只盼望能平步青云,一夜致富,再不然到美国弄张绿卡也好,听说那个一天到晚在发射太空梭的洋鬼子地盘上,遍地是黄金,捡都捡不完。
他想拿绿卡都快想疯了,季仲桓才刚上国中时,他就大肆鼓吹美利坚合众国的伟大英明之处,巴望他儿子以小留学生的身分先“窝”到他表弟家,过几年“搞”个洋妞当老婆,便可名正”言顺成为美国人。
季仲桓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因为信老爸得“永生”——永不超生。
然,现在不同,只要能找到雪茵,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他也会咬牙试试,何去寄人篱下_“护照跟签证什么时候可以办好?”他快等得不耐烦了。
季仲桓点点头,选择再信他一次,横竖他也没有别的法子。
他强烈渴望再见雪茵一面,她随风翻飞的黑色细褶裙的影子,于每夜每夜蛮横地盘据他整个心湖,驱策他与未知命运赔上一赌。
他很清楚,如果就这样与她不明不白的分手,他会懊恼一辈子。
雪茵是他挑中的,认真思考过想与之厮守一生一世的女孩,除非到达最后关头,否则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仔细想想,他爱她吗?
答案也许没那么笃定,但他要她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容任何理由强行抹灭。
★★★
大学联考的前一天,季仲桓持着观光签证,登上长荣飞美的班机,展开长达八年的流浪之旅。
他必须与现实、与生命、与天真无知的想法奋战,然后,他终于体会出,自己不过是受命运的线任意牵扯的傀儡。
只是,再大的挫折,再辛苦的煎熬,并不能夺去他最初的坚持——找到雪茵,娶她为妻。
★★★
麦克走了以后,肯尼也陪同彼得到纽约注册入学,玛俐则应英国医药协会的邀请,到伦敦作为期一个月的教学演讲。
偌大一个家,只剩下她和丹尼尔。
前天雪茵拨了通电话给在台北的姑姑,姑姑告诉她,女乃女乃留下的遗产全寄放在她那儿,叔叔和婶婶暂时都还不晓得,还有乡下一块山坡地,原先登记在女乃女乃名下,必须由她和叔叔共同继承,要她无论如何尽快赶回去。
雪茵的确想回去想疯了,继不继承财产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乃女乃、姑姑,和……他。不知珍惜的女孩,是如此焦的无助地眷恋着他曾给予的温存。
长长,长长地叹之口气,雪茵更次踱到丹尼尔的卧房,问他护照到底补办得怎么样了?
“可能还要再过一阵子。”丹尼尔敷衍地虚应她。
“为什么需要那么久?”前前后后都过了二十几天了。
“没办法呀,谁叫你不是美国人,台湾跟美国又没有邦交,当然免不了被以最慢件处理唆!”丹尼尔诡诈的眼一闪,随即挤出笑容。“想不想要张绿卡?我有门路,保证绝对奏效。”
“谢谢,我没兴趣当美国人。”雪茵直截了当回绝他的好意。纵使她婶婶不愿再收留她,她也不想待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麦克怎么办?她答应过会等他回来的呀,这一走万一……
真是好为难。雪茵矛盾地蹩紧蛾眉,心乱如麻。
“后悔了?”丹尼尔拉之张椅子给她,自己则歪到床垫上。“反正我这个人很好说话,你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来找我,本人以人格保萎定鼎力相助。”
他难得表现出如此高度的热忱,着实令雪茵疑窦丛生。“不如你先帮我把护照办出来,然后我们再说要不要申请绿卡的问题。”
“行。明天我就带你到移民局。”丹尼尔大方地一口应允。
★★★
“这里不是移民局。”雪茵一眼即看出这里,只是普通的办公大楼。
“没错。我有一份证件遗忘在Office,你陪我去拿一下。”丹尼尔走人电梯才发现雪茵没跟上,急着冲出大楼的旋转门。“喂——你这是干么?”
“我在这儿等你。”她信不过丹尼尔,总觉得他怪怪的。
“怕我把你吃掉还是卖了你?”他佯装愠怒。“拜托,我是好心帮忙你地,快啦,别人都在看我们了。”
雪茵禁不住他又哄又催,只好提心吊胆地跟着他走入电梯。
丹尼尔的服务单位位于十八楼,才进公司两年的他,已经拥有自己独立的一间办公室。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到人事室请个假立刻回来。”
“喔!”雪茵不晓得他,心底打什么鬼主意,无聊地枯坐在沙发椅上,胡乱浏览茶几上的过期杂志。
去一下人事室怎么那么久?
再不来,人家移民局的人员就要午休了,那岂不是得等到下午。
正当雪茵不耐烦地移向电脑萤幕,了无目的地张望时,门突突然冲进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将她反手压住。
“怎么回事?”她吓得花容失色。
“你被控非法居留,并且无照从事工作。”
“不,你们误会了,我不是。”
“有什么话到警局再说吧!”
“不,丹尼尔!”
她严破喉咙了,丹尼尔却恍若未闻,连办公室里其他的职员似乎对这类事件司空见惯般漠不关心。雪茵百口莫辩地被强行押进警察局,折腾大半天后,才由李察将她保释出来。
“你还好吧?”李察问。
“一点都不好,丹尼尔呢?”她有十足的理由相信,这一切都是他在从中犒鬼。
“到日本出差去了,临行前交代我过来帮你,很抱歉来晚了一步,害你被误以为是偷渡客。”他背台词似的,说得超乎寻常的流利。
“如果没有人去告密,他们怎么知道我在丹尼尔的办公室里?”她也许很天真但并不笨。
李察呆杵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你猜得对,是丹尼尔去告的密,他一直很不喜欢你,尤其讨厌你赖在他家不走,所以才使出这方法,逼你自动离开。”
原来如此。
雪茵的胃猛地一阵痉挛,两眼空洞地平视熙攘的街头,然后漫无目标地走过去。雨越下越大,她却浑然不觉。
她该怎么办?
一走了之?去哪里?麦克不在,肯尼和彼得也不在,玛俐远在伦敦,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身上更是囊空如洗,她甚至连拂袖离去的本事也没有。
“先到我那儿住几天,虽然不是好地方,但也算得上整齐舒适。”李察好心地提议。
夜风像个说客,在她最孤立无援,旁惶不知所措的时候,刮得僻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