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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老婆 第13页

作者:候文咏

“当一只象滑下一个草坡时,如果知道象的重量,草坡的斜度及摩擦力,那么物理学家可以精确算出大象滑落草地时的正确速度,但没一个物理学家能告诉你,为什么大象滑落草坡会是一件有趣的事。”

而我正是那个痛苦的物理学家。

棒天是青年节。一个晴朗的日子。八十年前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拋头颅、洒热血,不屈不挠,终于创建了民国。时代考验青年,青年创造时代。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完成的。我整好了精神,决心在青节这天与这些顽皮的孩子精继续厮杀,直到他们一个一个被我活捉在稿纸上为止。

“现在我知道了,”国定假日我亲爱的老婆诊所休假一天,她跑跑跳跳端着咖啡进来,“你要喝咖啡才有灵感,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原来问题出在这里,你一向都是喝咖啡……”

“嗯,好香好浓的咖啡。”我学电视广告。

“我就是喝这个长大的呀--”她也学电视广告里的儿童。

“不吵你了,”亲爱的老婆在我额头轻吻,“我去看电视,你赶快写稿子。”

气氛极好,一切都像是一个会产生伟大的儿童故事的一天。

我先从单车历险记开始写起。最先是庄聪明偷来姊姊的单车,然后我们开始学骑踏车。问题是脚踏车太大,必须一个人先坐上去,一个人扶着……。写着写着两个人都摔得唏哩哗啦--还把脚踏车摔坏……

写到脚踏车摔坏,我忽然觉得很乏味,一点都不玩。何况现在的小朋友每个人几乎都有捷安特小跑车,那会去偷大人的大脚踏车来学?不好。撕掉。

再写一个小朋友立志要当卫兵。一天到晚溜出来站在自己家门口,一动也不动。撕掉。

写一个小朋友要到香鸡城读幼儿园。还对店员鞠躬,问说,老师早。有没有炸鸡?

不好。再撕掉。

雅丽看完一部长片的时候,兴致冲冲跑进来问:

“还要不要咖啡?”

她看到我满桌的稿纸团以及搔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没再说什么。静静地再冲了一杯咖啡。走了。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打开窗户,又关起来。拉上窗帘,又打开。坐回书桌前。随便翻阅桌上的书,“生命与科学的对话录”、“阅读主流电影”、“忧郁的热带”、“笑忘书”……。抽烟。走来走去。

我喝第三杯咖啡时,顺便吃了一个法国面包,算是解决中餐。等我喝第四杯咖啡时,已经有点心悸。我很不甘心,关在房间内五、六个小时了,一事无成。

“你要不要来看电视?”雅丽兴致冲冲跑进来。

“看什么电视?”我问。

“有一个青年节的晚会,你要不要听毛高文,还有吴伯雄唱歌?”她睁亮眼睛,彷佛那是很稀奇的事。

“我可以听听歌,但我绝对不要听毛高文和吴伯雄唱歌。”

“喔。”她停了一下,“好,那我不吵你,你赶快写作。”

“等一下,”她还没走出房间之前,我忽然想起来,“今天电视那么多,你为什么只问我要不要听吴伯雄和毛高文唱歌?”

“我是想让你听吴伯雄、毛高文唱歌,或许会想出一些好笑的事。”

我停了一下。

“你会不会觉得我愈老变得愈无趣?”我很认真地问。

“不会,”她又在我额上轻吻,“你永远是我最有趣的老公,我永远对你充满好奇。”

说完这么甜蜜的情话,立刻又回到柴米油盐,“还要不要咖啡?”这是我崇拜的老婆,永远把现实与浪漫抓捏得恰到好处。

我指了指心脏,摇摇头。

“好,那我不吵你,你继续写作。”我敢打赌,我们结婚以后,这是她说过次数最多的话。

我在房间内,把剩余的咖啡喝完。又写了不到三行。决定走出房间,到客厅散散心。客厅里正播着综艺节目,歌手着麦克风又唱又跳,音乐节奏轻松愉快。我躺在沙发上,浑身上下,一点多余的力气也没有……

这时雅丽可到处去替我想办法了。我听见她去敲妹妹的房间,用极大的声量喊:

“智惠,你有没有什么顽皮故事?你哥哥已经江郎才尽了。”

她又去敲弟弟的门:

“文琪,你要不要出来救救你哥哥,他已经江郎才尽了。”

等她又打电话去和她姊姊商量时,我可有一点好笑的心情了。也不晓得犯了什么罪,从昨天到现在,一直被关在房间内,莫名其妙得不得了。我看着窗外,还留着一点蓝天尚未消失,打定了主意。不写了。

等她做完一切求援行动,准备给我一些建议时,我嘻皮笑脸地对她说:

“走,我们去散步。”

“真的?”她疑惑地问。不太相信。

“当然,再晚一点天就黑了。”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她。

第十三章

我亲爱的老妈讨价还价的本领,真是一流。

好比一件五百元定价的衬衫,她煞有其事拿起来看看式样,模模质料,开口一杀就是二百五。

“什么?”老板一定一楞,不可置信的表情。

然后一场拉锯战就开始了。先是笼络关系,问问三姑六婆的侄子的表妹是不是老板的亲戚?然后是盘古开天似地上天下地,偶尔挑剔一下毛病,威胁利诱,然后又是作势不买,磨菇不断。好好的一桩买卖,一波三折,终于以两件衬衫四百五十成交,还附带手帕一条。多半老板一边找钱还一边骂。好笑的是,再见面又变成好朋友了。

从小我们常有机会提着菜篮随侍在侧。耳提面命的缘故,人人莫不视购物为畏途。真要达到老妈要求的那种讨还价的境界和水准,简直难过奥林匹克金牌。

因此,每次厨房煎煮炒炸,兵马倥偬之际,老妈冷不防放出一句话:

“你们谁有空,赶快到市场买一斤蕃茄回来。”

话一出来,保证上厕所的人上厕所,打电话的人忙着打电话,所有的人自动闪避,几秒钟之内无影无踪。

万一不幸被老妈逮个正着,硬着头皮去干这个差事,那真是面面不讨好,苦得笔墨无法形容。我从小资质鲁钝,买回来的东西不论是价钱或是附赠品,都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倒是老妹恒心苦干,没事就对着镜子练习。

“老板,能不能算便宜点?”

“老板,买一斤蕃茄。”然后装出甜蜜的笑容,“可不可以给我一把葱?”

这件事并不单纯。微笑还分成胁迫性的、协商性的、恳求性,以及哀求性。我在同类事物的功力很快比不上我精灵的老妹,她的很多行为和思想很快超越我能理解的范围。我就见过老妹要不到葱,站在摊子前不走,眼睛眨巴眨巴的盯着葱,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一直站,直到老板屈服为止。

慢慢长大,我们全家上街购物,立刻就壁垒分明了。先是审视货物,大家同意彼此心照不宣,然后立刻两派集团出现,鹰派的老妈和老妹在店里和老板砍砍杀杀,无能的鸽派集团如老爸和我,多半只能站在门口抽烟、吹牛、看看风景,数一数过往的车辆。

后来又更大了。有一次和一个女孩首度约会。名义是半公半私地帮公家去买铁柜、桌椅。向来我对买东西有种根深柢固的“购物恐惧症”。那次却是愉快的经验。原因是我除了老妈之外,又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杀价的天才。不但如此,这个女孩跑到美国去玩,为了一件皮衣和墨西哥人杀价,两方英文都不熟练,却杀得唏哩哗啦。墨西哥人节节败退,不甘心,还要了一个颊吻,才肯卖那个价钱,说是只赚了一个吻。我原本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买卖的噱头,后来许多人都在同样的地方买过皮衣,也杀过价,相较之下,都啧啧称奇,我才算信了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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