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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娘子 第17页

作者:马跃

中秋节,行蕴驾了马车给太子府送晚宴的点心。交了东西,收了钱,已是晚霞满天。马上就要敲暮鼓了,一轮红日开始渐渐沉落,向西——那里是它的归宿。

他的归宿呢?

行蕴呆望着火红的天际,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小莲的血染在他胸前……他捂住胸口——二十年前的血……余温犹在,炙烫着他的心。那本该是前一世的事情,本该是隔世的痛苦,却真切得好似自己的前半生。

小莲……他念着她的名字,突然调转马头,疾驰回家。

大家都在等他吃饭,因为是节日,饭桌尤其丰盛。他却连看也懒,抱起小莲就往外跑。

“你干什么?”大哥拦住他,质问,“大家一直在等你吃饭。你急匆匆地回来,一句话不说就又往外跑?”

“我有事,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饭了。对不起。”

“什么事?”

暮鼓已经敲响,待鼓声一息,坊门城门就全关了。他一急,推开大哥,闷头就跑。

“你、你现在出去,晚上不回来了?”

大哥的声音被他甩在身后。

“我明天就回来。”他抱着它,纵身上马,一骑红尘飞驰而去。

他要找回他们失去的时光。

长安郊外,翠竹林里,明月池中,飞萤溪畔……

蹦声日复一日地敲着,为西去的人饯行,整整一百零八击,从未出过差错。

一声一声,伴着薄薄日暮,落落马蹄,渐行渐远渐无穷。直至最后一声鼓也渐渐湮没在夜色里,月亮已经高高挂起了——中秋的月,绕着些冷艳的薄云雾气,缠绵悱恻得像它主人哀怨的脸。

家家都好中秋赏月,偏偏,年年中秋难逢好景。非风则雨,实在不行也要烟云缭绕。这样的日子,不知月里那个懊悔孤寂的女人会怎样打法相思?

多少年了?她的情郎如今为人?为畜?为神?为鬼?

他在六界的哪个角落与她对望呢?

赏月?

赏的什么?团圆美满,富足安康?

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凄苦哀婉,绵绵情思。不过是一段浓缩了人间悲惨的爱情故事。

在底下看的人也快乐不起来——月圆人难圆……人圆……心难圆……

八月的天气,溪边寒水。并不冷,水面的薄雾轻寒却顺着鼻腔渗入心肺。

行蕴坐在溪边的大石上,就像许多年前那样,怀里是他的小莲。温暖的躯体紧贴着他的,柔软的银色毛发在他的掌心中纠缠不休。

月亮没变,竹林没变,溪水也没变。

那时,他们坐在这里,天长地久,山盟海誓。他说了什么?

我定不负你……

饼些天我就去找师傅,让他放我还俗……你准备好嫁衣……等我回来就娶你为妻……

“小莲……”他抱起她的头,轻轻吻她的唇,没有温度的野兽的唇,“小莲……你真的不愿为人了吗?不愿再记起我了吗?很多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的晚上……我、我对你说要娶你为妻……你忘了吗?!你……”

他抱得太紧了,小兽低声呜咽,吵醒了草丛里睡觉的蛐蛐。

“小莲、小莲、小莲……”

他低声唤着,绝望地,好像这样他的小莲就会回来,就会记起他。

“小莲……”

那声音有些支离破碎了。

他望着水面轻浮的月亮,抄起石块砸下去,月亮也碎了,随着他的声音,他的心……

“小莲……怎样你才能想起我……”

他仰面痛哭起来,月光下似流了满面水银。

泪滴在它唇上,这样酸涩的咸味。它伸出脖子,舌忝他满面的泪痕。

静静的。

温柔的。

流不尽的泪,越拭越多。

懊到哪儿去找他们的曾经?

沿着记忆一路往回爬,一直爬、一直爬,爬到一处空旷悠远的沙漠,呜咽哭泣的鸣沙山,还有那蚁穴般的莫高窟……

莫高窟?!

对了对了。那里有他们的记忆啊……那是他一笔一笔画下来的。

到了鸣沙山,到了莫高窟……

他要去莫高窟。

家里人自然不肯。这些天失魂落魄,如今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

他大哥第一个不允。

但他母亲肯,“行书,让他去。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人生。”

母亲一句话,放他出了关。

饼了水草丰美的河套平原,过了黄河,越往西,人烟越是稀少。

他不管这些,拼命赶路。

终于快到鸣沙山了。

夜风清冷,远处却有一点篝火,围了三个人,身畔还有高大的双峰骆驼。

他们看到行蕴很高兴,笑着招呼他过去。

为首的是个细瘦的干老头,却有一把火红的络腮胡。他倒会说些汉语,原来是到大唐淘金的波斯商人。

篝火旁插了些木棍,上面串满腌肉脯,火一烤便红亮膨胀起来,吱吱地冒着油,噼啪爆响。香味渐渐飘出来,挑拨逗弄,风情万种。

老人挑了几串递给他,“吃!沙漠的晚上不比别处,吃饱了就不冷。”

“多谢!”

行蕴接过肉串,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皮囊,递给老人。

老人也不推辞,仰头就喝,灌了几口,惊奇地问:“葡萄酒?”

行蕴笑着点头,“怎样?”

“简直就是我们家乡的味道啊。”

老人又恋恋不舍地喝了几口,抛给自己的同伴。

行蕴轻轻吹吹串肉,自己低头吃了一块,觉得不烫了,便拈下一块逗弄身边的小兽。

它本已经睡着了,嗅到香甜的肉味,还以为在梦里。睡眼惺忪,寻找香味的源头。找到了,干脆将头枕在他膝上吃起来。

行蕴怕它累坏了颈子,干脆伸手揽在怀中共食。

篝火激烈地燃烧着,底下的木炭已烤得酥软红炽。夜风吹过,他们实在禁不起挑逗,纷纷蠢蠢欲动,飞出一片零星余火。如凄迷的泪眼,精神抖擞不过一刹,转瞬即逝。

它吃饱了,舌忝着他的掌心沉沉睡去。

夜风吹起那身长长的软毛,一波波银浪,在他怀中翻滚。

“小兄弟,”老人将皮囊递给他,“谢谢你的酒。”

“不用。”行蕴仰头喝了几口酒,甘醇落入肠喉,人也暖起来。

他收紧手臂,呆呆望着怀中的小兽——她好安静啊。就这样睡在他怀中……明天、明天若能记起往事,若能化回人形,她还肯这样在他的怀里,这样依赖他,信任他,一觉到天明吗?她一定会很痛苦吧!是不是……他太自私了?

小莲啊……告诉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小莲、小莲……他低唤着她的名字,眼前竟模糊起来。

“小兄弟?”

“啊?”他抬起头,眼睛一酸,掉下两行泪。

“小兄弟,你哭了?”

“没有没有!”他急忙擦脸掩饰,“烟熏的。”

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久经世故,只是点头随声附和,“哦!原来是烟熏的。我年轻时,第一次随商队夜宿野外,也让烟熏得满脸是泪。”

老人指指另外两个已经睡下的年轻人,叹气道:“他们也经常这样呢。小兄弟多大了?”

“二十。”

“还未成家吧!”

行蕴点点头,心存疑惑,“您如何知道?”

老人笑了笑,又道:“这小兽是你心爱的姑娘送的?”

“这……”行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顿,“我要带着它去找回那个姑娘,她是我惟一爱过的人……但我对不起她。如今她将我忘了,记不起曾经的事。我要重新驻进她心里。只是、只是……我怕……”

他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神情慌乱。

“怕也没用。与其坐在原地担心,不如想想如何走到你想要的地方,”老人在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走错了路,回头重新来过,只要不再走那条岔路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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