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行蘊駕了馬車給太子府送晚宴的點心。交了東西,收了錢,已是晚霞滿天。馬上就要敲暮鼓了,一輪紅日開始漸漸沉落,向西——那里是它的歸宿。
他的歸宿呢?
行蘊呆望著火紅的天際,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黃昏,小蓮的血染在他胸前……他捂住胸口——二十年前的血……余溫猶在,炙燙著他的心。那本該是前一世的事情,本該是隔世的痛苦,卻真切得好似自己的前半生。
小蓮……他念著她的名字,突然調轉馬頭,疾馳回家。
大家都在等他吃飯,因為是節日,飯桌尤其豐盛。他卻連看也懶,抱起小蓮就往外跑。
「你干什麼?」大哥攔住他,質問,「大家一直在等你吃飯。你急匆匆地回來,一句話不說就又往外跑?」
「我有事,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飯了。對不起。」
「什麼事?」
暮鼓已經敲響,待鼓聲一息,坊門城門就全關了。他一急,推開大哥,悶頭就跑。
「你、你現在出去,晚上不回來了?」
大哥的聲音被他甩在身後。
「我明天就回來。」他抱著它,縱身上馬,一騎紅塵飛馳而去。
他要找回他們失去的時光。
長安郊外,翠竹林里,明月池中,飛螢溪畔……
蹦聲日復一日地敲著,為西去的人餞行,整整一百零八擊,從未出過差錯。
一聲一聲,伴著薄薄日暮,落落馬蹄,漸行漸遠漸無窮。直至最後一聲鼓也漸漸湮沒在夜色里,月亮已經高高掛起了——中秋的月,繞著些冷艷的薄雲霧氣,纏綿悱惻得像它主人哀怨的臉。
家家都好中秋賞月,偏偏,年年中秋難逢好景。非風則雨,實在不行也要煙雲繚繞。這樣的日子,不知月里那個懊悔孤寂的女人會怎樣打法相思?
多少年了?她的情郎如今為人?為畜?為神?為鬼?
他在六界的哪個角落與她對望呢?
賞月?
賞的什麼?團圓美滿,富足安康?
不過是一個女人的淒苦哀婉,綿綿情思。不過是一段濃縮了人間悲慘的愛情故事。
在底下看的人也快樂不起來——月圓人難圓……人圓……心難圓……
八月的天氣,溪邊寒水。並不冷,水面的薄霧輕寒卻順著鼻腔滲入心肺。
行蘊坐在溪邊的大石上,就像許多年前那樣,懷里是他的小蓮。溫暖的軀體緊貼著他的,柔軟的銀色毛發在他的掌心中糾纏不休。
月亮沒變,竹林沒變,溪水也沒變。
那時,他們坐在這里,天長地久,山盟海誓。他說了什麼?
我定不負你……
餅些天我就去找師傅,讓他放我還俗……你準備好嫁衣……等我回來就娶你為妻……
「小蓮……」他抱起她的頭,輕輕吻她的唇,沒有溫度的野獸的唇,「小蓮……你真的不願為人了嗎?不願再記起我了嗎?很多年前的今天……也是這樣的晚上……我、我對你說要娶你為妻……你忘了嗎?!你……」
他抱得太緊了,小獸低聲嗚咽,吵醒了草叢里睡覺的蛐蛐。
「小蓮、小蓮、小蓮……」
他低聲喚著,絕望地,好像這樣他的小蓮就會回來,就會記起他。
「小蓮……」
那聲音有些支離破碎了。
他望著水面輕浮的月亮,抄起石塊砸下去,月亮也碎了,隨著他的聲音,他的心……
「小蓮……怎樣你才能想起我……」
他仰面痛哭起來,月光下似流了滿面水銀。
淚滴在它唇上,這樣酸澀的咸味。它伸出脖子,舌忝他滿面的淚痕。
靜靜的。
溫柔的。
流不盡的淚,越拭越多。
懊到哪兒去找他們的曾經?
沿著記憶一路往回爬,一直爬、一直爬,爬到一處空曠悠遠的沙漠,嗚咽哭泣的鳴沙山,還有那蟻穴般的莫高窟……
莫高窟?!
對了對了。那里有他們的記憶啊……那是他一筆一筆畫下來的。
到了鳴沙山,到了莫高窟……
他要去莫高窟。
家里人自然不肯。這些天失魂落魄,如今又要去這麼遠的地方?
他大哥第一個不允。
但他母親肯,「行書,讓他去。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人生。」
母親一句話,放他出了關。
餅了水草豐美的河套平原,過了黃河,越往西,人煙越是稀少。
他不管這些,拼命趕路。
終于快到鳴沙山了。
夜風清冷,遠處卻有一點篝火,圍了三個人,身畔還有高大的雙峰駱駝。
他們看到行蘊很高興,笑著招呼他過去。
為首的是個細瘦的干老頭,卻有一把火紅的絡腮胡。他倒會說些漢語,原來是到大唐淘金的波斯商人。
篝火旁插了些木棍,上面串滿腌肉脯,火一烤便紅亮膨脹起來,吱吱地冒著油, 啪爆響。香味漸漸飄出來,挑撥逗弄,風情萬種。
老人挑了幾串遞給他,「吃!沙漠的晚上不比別處,吃飽了就不冷。」
「多謝!」
行蘊接過肉串,從隨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個皮囊,遞給老人。
老人也不推辭,仰頭就喝,灌了幾口,驚奇地問︰「葡萄酒?」
行蘊笑著點頭,「怎樣?」
「簡直就是我們家鄉的味道啊。」
老人又戀戀不舍地喝了幾口,拋給自己的同伴。
行蘊輕輕吹吹串肉,自己低頭吃了一塊,覺得不燙了,便拈下一塊逗弄身邊的小獸。
它本已經睡著了,嗅到香甜的肉味,還以為在夢里。睡眼惺忪,尋找香味的源頭。找到了,干脆將頭枕在他膝上吃起來。
行蘊怕它累壞了頸子,干脆伸手攬在懷中共食。
篝火激烈地燃燒著,底下的木炭已烤得酥軟紅熾。夜風吹過,他們實在禁不起挑逗,紛紛蠢蠢欲動,飛出一片零星余火。如淒迷的淚眼,精神抖擻不過一剎,轉瞬即逝。
它吃飽了,舌忝著他的掌心沉沉睡去。
夜風吹起那身長長的軟毛,一波波銀浪,在他懷中翻滾。
「小兄弟,」老人將皮囊遞給他,「謝謝你的酒。」
「不用。」行蘊仰頭喝了幾口酒,甘醇落入腸喉,人也暖起來。
他收緊手臂,呆呆望著懷中的小獸——她好安靜啊。就這樣睡在他懷中……明天、明天若能記起往事,若能化回人形,她還肯這樣在他的懷里,這樣依賴他,信任他,一覺到天明嗎?她一定會很痛苦吧!是不是……他太自私了?
小蓮啊……告訴我,這樣做是對是錯?
小蓮、小蓮……他低喚著她的名字,眼前竟模糊起來。
「小兄弟?」
「啊?」他抬起頭,眼楮一酸,掉下兩行淚。
「小兄弟,你哭了?」
「沒有沒有!」他急忙擦臉掩飾,「煙燻的。」
走南闖北的生意人久經世故,只是點頭隨聲附和,「哦!原來是煙燻的。我年輕時,第一次隨商隊夜宿野外,也讓煙燻得滿臉是淚。」
老人指指另外兩個已經睡下的年輕人,嘆氣道︰「他們也經常這樣呢。小兄弟多大了?」
「二十。」
「還未成家吧!」
行蘊點點頭,心存疑惑,「您如何知道?」
老人笑了笑,又道︰「這小獸是你心愛的姑娘送的?」
「這……」行蘊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頓了頓,「我要帶著它去找回那個姑娘,她是我惟一愛過的人……但我對不起她。如今她將我忘了,記不起曾經的事。我要重新駐進她心里。只是、只是……我怕……」
他說不下去了,捂著臉,神情慌亂。
「怕也沒用。與其坐在原地擔心,不如想想如何走到你想要的地方,」老人在他身邊坐下,拍拍他的肩,「該來的來,該去的去。走錯了路,回頭重新來過,只要不再走那條岔路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