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尚未登场也就算了,为何连本应殷勤待客的这些弟子们也玩忽职守,甚至连热茶也不为人客更换一回?
有事发生。
只一闪念,已听有人在后厅惊慌地大喊大叫起来。
易老虎,死了。
喜气洋洋的八十寿诞,转眼,便成阴沉沉的丧宴,而本已轰动了江浙武林的江南英雄宴,自然也付之东流,再不能举行,使得一帮本想乘机大展拳脚大展宏图的各路英雄们,无不怏怏抱憾而回。
她敛眉,跟在江浙武家家主之后,无声地跨进虎威镖局的书房,人家向来商量局中要事的机密重地,如今,则是……案发之地。
半个时辰之前,虎威镖局的弟子前来此地恭请今日的老寿星前去厅堂宴客,在门外百呼不应,无奈推门而入,却惊骇发现,他们的老当家已倒卧地上,口吐鲜血,气息断绝。
胸口,一青黑掌印,阴沉盘踞。
“三玄掌。”江湖中有名的武学大家低声道。
屋人众人顿时大哗。
三玄掌,阴毒无比,中者无不心脉碎裂,血爆而亡。
但此阴毒功夫,早在三十多年前已失传,而今,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斑涉要仔细打量平躺在榻上的死者。
一身喜气的红色长袍,苍白发髻整齐束在寿仙冠中,铮铮虎目,怒而向天,凌厉匕首,紧握手中。
显然是——
“凶手应该是认识之人!”虎威镖局大弟子易蓝明双拳紧握,悲愤吼道,“我师父必是不曾防备,才使得那贼人一击得手!我师父、我师父武功不敢说雄冠江浙一地,但他老人家一辈子却从不曾于一百招之内败于任何人过!”
转首,他红着眼,一把扯开身上的红色长靠,从弟子手中接过白凌,悲吼一声,紧紧系上额头,扑通跪在师父遗首前砰砰磕过三头,转身跪行,朝着在场众人再磕一头,大声道:“请在场镑位尊长前辈,与我虎威镖局做个见证。我易蓝明在此发誓,若不生擒贼人血祭我师,易蓝明必被天打雷劈!”
与他相熟的长辈忙将他拉起,同仇敌忾,声讨贼人。
“你如何看?”高涉要低声问身边之人。
“情景究竟如何,不敢妄下定论。”武小小皱眉,低声回道,“八十寿诞,江南英雄宴——如此大的关系,必然是策划已久。”
“可已通报了官府?”
“应该报了。”小小望望门外,而后微微点头,“因此事关系实在非同寻常,江浙巡抚已接到报案亲自赶了来,此时已到了门外。”
正说着,门外人声涌动,不过片刻,八名护卫鲜衣怒马环顾四周,朱红蟒袍披身的江浙巡抚已急匆匆跨进门来。
进得门来,他不理会屋内众人,径自先到易老当家身前,恭敬地一礼。
“沈大人,还请您为我冤死的师父做主!”易蓝明跪地答礼,眼泪狂流,悲愤呛声。
“易老当家一生磊落,为人坦荡,抚危济贫向为己任,乃是我江浙第一的英雄豪杰。”沈明朗亲手扶起易蓝明,沉声道,“老当家如今罹难,沈某自当举江浙全省之力,缉捕真凶,为老当家报仇!”
斑涉要从角落望这说话甚是堂皇的巡抚大人,暗切一声。
“师……”小小在她的冷眼中咽下那个“姐”字,低声道,“你要不要先走一步?”
“我闻这屋中气味,似乎有哪里不妥。”她却不答,只皱眉,略沉思一阵,而后低声叮嘱她这小师妹,“等一下你与这个穷酸书生见礼时,记得提醒他,老当家之死,最好查查他生前曾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
“你是说——”小小愣住。
她这师姐,虽然没有她那位大哥辛不平的绝顶医术,但制香弄药,在她师门中,却是连被江湖人称为医圣的师叔祖都点头赞叹的人物。她如今这么说,自然是有了某些发现。
“等会儿应有仵作前来,要他用银针试试。”
小小点头,顾不得再多问其他,与屋中的众人一起上前,与巡抚大人见礼。
而后,趁着一两句寒暄,她将自己师姐的意思传达过去。
沈明朗面色如常地点头,不经意地将视线扫过某个角落。
斑涉要哼一声,视而不见他的探询,目光径自在书房内游弋。
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这是自然。
一幅六尺宣白静摊桌上,书有苍劲四字:日出潼关。
笔势雄伟,墨色淋漓,甚有功底。
只是,尚未有落款。
她心一动。
“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新破蔡州回。”已有人缓缓道,“看这砚中墨迹未干,易老当家该是正在书写此条幅时遇害。”
“这人说什么?”她低声问撤身回来的小小。
“这是前朝一位韩姓先生的七律,写的乃是军中大捷,凯旋抵达潼关时的壮丽图景。”小小低声道,“易老当家写的这四字,便为诗中极为大气的意蕴。太阳东升,冰雪消融,藩镇割据结束,元和中兴由此而现。”
“……他似乎是写给某人的。”她沉思,不经意地将视线落在自己这角落的根雕多宝格上。
茶盒,茶碾,茶筛,茶炉,茶壶,四只形若酒盅的小瓷盏。
竟是一整套的茶具。
她心再一动,仔细看这茶具,茶具均是紫砂材质,表面水润光泽闪耀,显然是常常细心保养。
“易老当家是爱茶之人,向来茶不离口,杯不离手。”小小顺着她视线,轻声道,“据说他品茶从不假他人,从来是自己动手。”
她慢慢上前一步,轻轻拿起那小瓷盏来,仔细看过,再移到鼻下,轻轻一嗅。
小小也上前一步,微错身,状似随意,却为她遮拦了他人视线。
“有两只是新补上的。”她一一看过四只小瓷盏,沉声道,“没有这茶具里的味道。”
“毒?”小小诧道,“在茶水中吗?”
她点头。
由茶入口,再将茶杯替换——由此推断,老当家胸口那看似致命的一掌,却真的是烟雾了。
“要告诉沈大人吗?”
“他若瞧不出这些,就不用做这江浙一带的父母官了。”她哼一声,侧身后移,置身这纷乱之外。
“可——”小小鲜有地踌躇。
师姐啊师姐,你以为天下人,都有你一样的聪慧,像你一样深谙药理吗?
“我来江浙,可不是为了助人。”她仰首,望着屋中横梁,转移话题道,“福建筑家镖局新上任的筑连青当家你知道么?”
“刚才见过一面,似乎很是年轻有为的人物。”
“他居过京师,去年曾在海宁抗过叛军——你可有印象?”
小小认真思索,而后摇头。
“我对他很有兴趣,你若有机会,便为我引见引见吧。”
“……”
“你这么瞧我做甚?”她含糊地笑一声,还是仰着首,微弹指,“我打赌,今天这屋子中的人,必有一人,染有同易老当家相同的茶香,你赌不赌?”
“……不赌。”小小老实摇头,亮晶晶的眼却眨了眨,意有所指地咳嗽一声,“不过我也敢打赌,今天这屋子中的人,必有一人,很是乐意与你打赌,你赌不赌?”
她切一声,翻眼朝天。
若不是屋中气氛实在肃穆,小小几乎被她给逗笑。
这位宝贝师姐啊,这位宝贝师姐啊!
手随意地顺上发鬓,她动动手指。
不过片刻,已有护卫进来,附到巡抚大人耳旁,低语几句。
巡抚大人微微点头,而后低声吩咐两句,挥手要属下退下。
斑涉要狠瞪面色平静的小师妹一眼。
她的小师妹朝着她却是眨下眼睛,算是赔罪。
非是她先斩而后奏,而是她对她这位师姐,实在是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