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她从滇南回转扬州霍家主府,这大男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开春,我这人是什么样的妳最清楚,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说什么便是什么的!我先说给妳听,我根本没娶玲珑进门,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妳的!妳听清楚了没?”
她原本以为他会冲着她发天大的火才对,却不料听他讲出这么一通话来,她一时呆了,尚未反应过来,便听他又说道:“哪,我问妳,妳现在肯不肯嫁我?”
她心如浪滚,却依旧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能说。
他面不改色地又问道:“那好,我再问妳,妳现在不肯嫁我,那这辈子总有一天妳会嫁我的,是不是?”
这一次,她用力地点了头。
于是,一切回到过去,欢笑再度来临,任她随时回眸,任她随意倚靠,他都会笑着在她的身边,温柔地抱住她,对着她笑容满面,让她以为这是一场梦,时常从深夜的梦中惊醒。
而那曾经真实地出现在她生命中的那一场悲泪,却似一场梦般地离她远去了。他没问她这半年到底去了哪里,更没问她为何留一张无字的白纸给他。而她也没问他为何将那一切隐瞒了她那么久。
她与他,只依旧还是那个开春,还是那个霍矢初。
心中所有的阴霾都化为了乌有,她这近一年来所郁积的苦痛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在滇南时她已呕血,虽有名医调治过,但一刻不停地从千里之外日夜不歇地赶回扬州,没有垮下来,只是强撑着思念之心的缘故,而今一听到他这番话,强撑着的心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场大病害得她数月卧床不起。她如此,他自责,在她床前发狠地道:“漕运的事我一个人承担,绝对不会再让开春累着!”
只要她好起来,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这句话,便是那时他说过的。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她以前所有所有的曾经的委屈便再也不在了。
“是我说过的啊。”他霍矢初向来是有担当的男子汉,自然是敢说敢承认了,“我这一年来从没食言过吧?”霍家船运的确现在是在他的掌控下,大部分的烦琐事都是他一手扛下来的,“只是开春自己总闹不下来,总自己吵着要事情做!我有什么法子啊?”
“是这样的?”她忍住笑,见他很是理直气壮地盯着她,一双原本炯炯有神的豹子眼虽清亮如昨,但却有了疲惫的黑晕,便不由心软地站起来,拉他坐到椅子上,自己再坐到他怀里,微仰首,果见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啊,果然是我的开春呢。”他搂紧怀中的女子,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呵呵地笑着。
“你啊,”怜惜地叹一声,她反手抚上他的脸,为他的消瘦而心痛,“为什么这么傻呢?”
他却不语,只笑瞇瞇地拥着她。
一时间,小小的起春亭内,一片静谧,一片温馨。
每一年的冬至,都是扬州霍家最为繁忙的时节,大至下午的漕运计划,小至本年所有事务的归纳整理。所有所有的繁忙事全在年节之前挤成了一堆。每到这时节,所有霍家船运管事们几乎忙得人仰马翻、只恨一个人不能从中间劈开当成两个来用。所以,虽有霍家当家主子的誓言旦旦,已经缺席了一年繁忙年节的开春,在腊月到来之后,还是被软磨硬泡地拖下了水,重新主掌起霍家船运的大舵,站到了主脑的位置。
其实这对于从十年前几乎已经投身其中的开春来说,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头疼的,只是歇息了一年,中间虽也有霍矢初及诸管事们偶尔会为了漕运要事来找她讨论,但再这样几乎是日夜不歇地忙起来,也免不得有些微的吃不消,等到一切忙完了,体力透支的她便昏沉沉地立刻睡了去,这一睡,几乎便是整整的三天。
“开春,开春?”
她迷糊地轻应一声,惺忪的睡眼依然瞇着,身子懒洋洋地缩在暖和的软被中,一动也不想动。
“开春,开春?醒一醒,来,张嘴。”
伴随着小小声的呼唤,温热的触感从她额头慢慢滑至唇角,她下意识地微张开嘴唇,便觉一股淡淡的苦味从唇舌间蔓延开,迷钝的脑筋顿时有些清醒过来,张开眼,她不假思索地张嘴便要吐。
“是参片,不要吐。”刚张开的嘴唇被一只手轻轻摀住,阳刚的男儿脸庞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带着微微的懊恼神情,一双豹子眼很是不满意地瞪着她,“妳都睡了快三天啦,再这么不吃不喝地睡下去,又生了病懊如何是好?”深深的担忧毫不遮掩。
眨眨眼,她很听话地重新合上嘴巴,嚼一嚼嘴中的参片,皱着眉头咽下肚去。
“这才是好孩子啊。”开心的笑,映入她眼中。
她皱鼻子扮个鬼脸,从被中伸出手来拉下摀住自己嘴唇的手掌,用力吸口气,冲一冲唇齿间淡淡的苦味,而后问:“矢初,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二十九啦,妳再不醒,可要睡着过年了。”小心地扶起她靠在自己怀中,霍矢初仔细地将软被重新帮她密实地盖好,“身子将养了一年,怎么还这么差?大夫开的药妳到底吃到哪里去了?”
“药吃到我哪里去了,矢初是最清楚的吧?”她笑嘻嘻地倚在他怀里,仰首瞇眼瞧着他埋怨懊恼痛惜爱怜混杂在一起的神情,心中是那样的甜。
“是啊,我最清楚!”霍矢初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都吃到开春的嘴巴上了!”巧笑倩兮的甜美模样。是他几年已经十数年不曾再见过的开春啊。心中不知是开心还是难受,他俯首轻轻吻上她的笑容,哑哑地哎息道;“开春,开春,我到底该怎样才好呢?”
“只要是矢初就好了啊。”她柔顺地应和着他的亲吻,想起这两年来的风风雨雨,心中也是酸酸甜甜分不清楚何种滋味,“反正这一辈子咱们都要绑在一起一生一世了,只要你还是霍矢初,只要我还是开春,这就好了啊。”是的,只要这样子,就真的是最好最好的了。
“开春,妳非要让我心痛吗?”用力地搂紧她,霍矢初埋首她的肩窝,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我这些年来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将开春硬扯进外面的世界?我是不是给了开春太多的负累?我是不是太过自私了?我是不是--”
“你只是认同了我的存在啊。”她侧首,如他一样地吻住他的唇,阻住他的自责,“给我一份天地,给我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不因为我是女子之身而鄙夷,不因为我是女流之辈而排斥。矢初,矢初,比起天下其他所有的男人们将自己的女人如金丝雀一般地,巢养在狭小的鸟笼里,你却给了我无尽的自由,给了我无数的让我随性所至的机会啊。如果不是你,我如何可以是现在的我?我如何可以是开春?矢初,如果不是你的存在,这天下又如何可以容忍这样的开春的存在?”
所有的所有若没有他,她又如何可以如此?
当年的金十三,是何等意气风发,是何等以才华傲视天下!可是没有可以倚靠的根基,金十三只能是如若无根的浮萍,仿若行尸走肉一般,最终的结局,只能是凄凉地离世而去,留下的,只是一段痛彻心扉的回忆。
同样的身为女子,只因为有着不属于这人世间女子所被允许拥有的才华与抱负,只因为在身边的人不同,所得到的结局便也是这般的不同。不幸,如金十三;幸运,如金陵闻棋书坊的阿棋,幸运,如身为扬州霍家船运的书房丫头的--她。